有一次跟领导吃饭，领导说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在一个村小学教书，有一天去家访，群众一定要留他吃饭。吃饭的时候，只有男主人陪着吃，女主人和孩子们在一边玩耍。领导叫他们一起上桌吃饭，男主人老是说不用不用，说老婆孩子已经吃过了。他们吃到一半的时候，家里最小的孩子胆怯的挪到他父亲身边，依偎在他父亲的怀里说很饿很饿，然后抓起一块肉就往嘴里塞。男主人拿筷子使劲敲小孩子的手，小孩子马上哇哇大哭。这时领导才知道，女主人和孩子们都还没有吃饭，因为家里的碗不够用，只好由男主人先陪着老师吃。领导说完，大家哈哈大笑。我笑不起来，小时候我家差不多就是这种情况。

我家在桂西北一个偏远的大石山村。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和弟弟在村小学读书，我读二年级，弟弟读一年级。当时的学生比较辛苦，我们需要自己煮饭吃。每天上午、下午一放学，大家就集中在学校临时搭建的“食堂”里煮饭。我们要自己找柴火，自己垒炤、生火、煮饭、炒菜。大家年纪都小，每餐饭煮下来，基本上搞得灰头土脸。不管饭菜煮得熟不熟，我们都吃得津津有味。

我们家比较困难，家里仅有几个吃饭的碗。我读一年级的时候，在学校里不小心摔坏了一个碗。从那以后，父母亲就不给我们拿碗去学校了，他们买了两个铁勺子给我们。吃饭的时候，我们直接拿勺子在锅里舀着吃。

有一天中午，吃饱饭洗锅头的时候，弟弟使劲甩了一下手上的水，不小心碰着杀猪佬的儿子卢远，他手中的碗“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碎成几片。看着碎碗片，我吓傻了，弟弟吓得躲在我身后大声哭泣。卢远说：“你赔我的碗，不赔我打死你！”我说：“赔就陪，有什么了不起的!”卢远说：“下午你们就要赔给我，我晚上吃饭要用。我不像你们一样可以在锅里刨着吃，这种猪狗的吃法我做不得。”我捡起身边的一节木棍拿在手上，指着卢远说：“不就是赔你一个碗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赔你就是了。你不要欺人太甚，小心我打死你！”卢远耸起双肩，伸长脖子，两只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样盯着我。我握紧木棍，捏紧拳头，鼓着眼睛，绷紧双脚，想着他一旦动手，我马上砸死他。正在吃饭的同学瞬间把我们围在中间。十几秒钟后，卢远软下来了，他看过旁边去，大声说：“我不跟你们这帮不懂死的穷鬼、野蛮人斗，你们的命不值钱，我的命值钱。反正下午你们一定要赔碗给我。不然我就告诉老师，告诉我爸爸妈妈！”我也大声说：“我一定赔你，现在马上回家去拿碗赔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哼，怕死鬼！”

我拉着弟弟直接往家里走，下午的课不上了，也不请假。我们回到家的时候，父母亲还在山坡上做工。锅里还有两碗饭，没有菜，我们也懒得煮菜，直接分吃。吃饱后，我们躺在懒人凳上休息，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们是被父亲打醒的。父亲回到家，看到我们睡在懒人凳上，不分青红皂白就揍我们一顿。他边揍我们边说：“我看你们不在学校好好读书，大白天的跑回家睡觉，看来是被老师开除了吧！都给我跪下！”我们被打懵了，老老实实跪在地上，也不敢解释。

父亲打骂累了，拉个凳子骂骂咧咧地坐在我们旁边。母亲递过一杯水给他喝。趁他喝水的时候，母亲说：“你们老实交代，今天为什么突然回来？”我嗫嗫嚅嚅的说：“弟弟打破杀猪佬儿子的一个碗，他要我们下午一定要赔他，否则就告诉老师。所以......”父亲说：“这个天杀的杀猪佬，平时卖猪肉的时候在秤杆上欺负全村群众，现在他儿子又在学校欺负我儿子，真是短命鬼哦，迟早要遭报应的。”母亲说：“赔就陪吧，不要骂人家那么毒，是我们有错在先。你们两个起来吧。以后有什么事情要及时跟我们说，不要像今天一样，白白挨你老爸打一顿。”

父亲的脾气非常暴躁。一直以来，但凡他知道我们不努力学习，或者是挨老师告状了，他上来就是一顿胖揍，从来不会问是什么理由，也不会讲什么道理，更不会在乎是什么场合。哪怕是在老师面前，客人面前，他照样揍我们。他说：“我没读过书，不知道讲什么大道理，我就负责辛辛苦苦赚钱送你们去学校读书，你们必须给我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将来找个好工作，为我争光，为你们自己争光。”

天黑了，母亲叫我们晚上在家住，第二天一大早才去学校。吃晚饭的时候，母亲问我卢远的碗是哪种的，我说是花纹陶瓷圆碗。我发现母亲眼中闪过一丝为难。我们家用的碗是最便宜的粗瓷黑边碗。母亲说：“这样吧，等一下我找个好一点的碗，明天你们拿去赔给卢远，再赔他2毛钱。”

母亲把我们家的几个碗全部拿出来，选了又选，她发现所有的碗要么有裂缝，要么缺边缺角，没有一个完整无缺的。最后，母亲选了个碗边沿只破一点点口子，不小心看根本看不出来的碗，拿一张破布包着递给我。母亲说：“我们家就这个碗比较好了，你要拿好，千万不能打烂了。明天给卢远的时候跟他道个歉吧，态度好一点，毕竟是我们的错。”

母亲往房间走去，房间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十几分钟后，母亲拿出2毛钱慎重地递给我，交代我无论如何要拿好，如果掉了，父亲一定会打断我的腿。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和弟弟就起床往学校走了。从我们家里走到村小学要40分钟。走在路上，我紧紧把碗抱在胸前，每走一步都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担心摔倒把碗打烂。我时不时摸摸裤子口袋，看2毛钱还在不在口袋里。当时是数九寒冬，我走到学校的时候紧张得全身都汗湿完了。

卢远一见到我们就大喊大叫：“你们两个野仔，打烂我的碗就跑了，有本事不要来学校啊，你们不来我就不要你们赔了。”我说：“你才是野仔，你们全家都是野仔！你讲话要注意一点，我们不是跑了，是回家去拿碗赔你。这是赔你的碗，还有我妈妈说赔你2毛钱。”我打开破布，把碗和钱递给卢远。

卢远把碗拿在手上，翻转着看了一眼，“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几片。看着碎碗片，我吓傻了，弟弟吓得六神无主，惊慌失措。碗碎了，我们的心也跟着碎了，空气顿时凝固了。卢远说：“谁要你们家的这个破碗，这么黑，这么难看，我们家喂猫喂狗的碗都比你们家的碗好！碗我不要了，钱我收下。”

昨天的木棍还在旁边，我捡起木棍，指着卢远说：“我警告你合适点，这么欺负人，我打死你！”说着木棍就要往卢远头上砸去。卢远转身就跑，几个同学过来把我手上的木棍抢走。我委屈地坐在地上，不争气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弟弟哭着说：“呜呜呜，这是我们家最好的碗，昨晚我妈妈选了半夜才选了这个碗拿给你，你却把它砸了，你个死野仔，天杀的，短命鬼，呜呜呜......”

从那以后，我们两兄弟始终发奋学习。我们都明白，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才能跳出农门。我工作以后，领到第一个月工资时，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我们家里的大碗小碗全部换掉，换上我们县城超市里最贵的碗，把那些旧碗一家伙扔进垃圾堆里，眼睛都不眨一下。

现在，我们家里吃饭的碗最便宜的都是十几元钱一个，平时吃饭的时候不怕摔，摔烂了也不会心疼。我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碗，平时出差的时候，我一见到碗就买，不管用得上用不上。我家碗柜里堆着各种各样的碗，有几百元、上千元一套的景德镇陶瓷碗、北欧碗、青花瓷碗、小福禄玲珑瓷碗，也有五千到一万元以上的高档骨瓷碗、永丰源夫人瓷西湖蓝、永丰源繁花似锦，等等。

我夫人说，人家是收藏古董，我是收藏碗；人家是有洁癖，我是有碗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