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江湖是不会老的,而一些人,老了,比如丐帮的史长老,不空城的金城主,大约经历过四十年前南疆群妖北上之乱,活下来的武林名宿,差不多都行将就木,垂垂老矣。
如今的江湖,一盘散沙,武学日衰,后继乏人,应了坊间那句话,一代不如一代。
丐帮自从失了朝廷的支持,愈发衰落,接连数个分舵被曾经看上去不起眼的小门小派联合官府蚕食干净,九袋长老里病故的病故,退隐的退隐;武当清风道长的两个徒弟都不太有练武的天赋,三代弟子更是笨得出奇,仿佛吃饭吃傻了;少林和尚除了吃斋念佛也不见有什么作为;曾经赫赫威名的不空城,差不多空了。
正因此,当漠北群煞与西域红教联手南下挑战中原武林的消息一经散开,江湖人士才更是人心惶惶不可终日,也更见中原武林式微凋敝。这时候,有人就又想起了华山之巅凌云峰上那把插入青石的破剑。
“穆大侠独来独往惯了的,并不理会想要提醒他小心的石帮主,就凭手上一把破剑,三招破了南疆绝顶高手活死人魔的吞天刀,那一战,华山之巅彻夜惊雷不绝,电闪不灭,穆大侠保住了中原武林的活路,也保住了中原武林的面子,大战之后随手将手上破剑插入那块青石,泼天的狂风骤雨飘然而至,穆大侠扬长离去,自此再未露面,一代白衣剑客从出世到遁世,前后不过三月,实实叫人艳羡,又实实叫人惋惜。”
暮春时节,柳絮翻飞,洛阳城内一座酒楼里,说书先生满口唾沫星子乱飞,说得正起劲,不提防下面食客中有人拆台:“老头儿,你说得这般头头是道,莫不是当日正邪大战,你就在华山上?若不是亲眼所见,这段书,咱们可不捧场,别净想着拉大旗扯虎皮,指望拿白衣剑客的名头来诓咱们的铜板。”
“嘿,这位看官,老头我自然没亲眼所见,神仙打架,可不是咱们这些人瞎凑热闹的,听说华山周遭几十里不留活物,一个不留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多冤啊。”
“小双,小双……”
一个疯疯癫癫的中年男人从门前晃过去,嘴里嘟嘟囔囔像是在找人。
“唉,可怜呐。”方才起哄那人随即一声叹息,道,“可惜了李秀才,原本好好一家三口,多好,真是可惜了”。
李秀才家境殷实,夫妻和睦,将近四十岁得了一个宝贝闺女,视作掌上明珠,谁知年初上元佳节,一家子出门观灯赏月,一时疏忽竟将孩子弄丢了,有人说误坠进黄河给冲走了,有人说给贼人拐走了,总之是再也没寻到,李秀才把洛阳城周遭的镇子找了个遍,两个月过去依旧杳无音讯,家里妇人想不开竟一根绳子吊死在初春的雨夜,李秀也成了如今这般疯疯癫癫的模样,好好一个家,落个家破人亡的结局,远近的人谁不叹一声可惜可怜。
数百里外,华山脚下,杨柳泛青,民谚说桃花开杏花败,如今连桃花都落尽了。远处一座座坟茔般紧挨着的群山,不知是烟雨使然,亦或是素日里便烟锁雾笼,不论高低,诚如诗家言“三峰森翠倚云棱,凝睇烟萝最上层”。世人都言华山奇绝独步天下,此处虽然不是华山主峰,却依旧给人以冷诡之感,配上那稀疏寥落三两户人家的灯火,若说是老坟深山里冒出来的鬼火,怕也难辨真伪。
“也就是我姜老三命大,碰上山贼都能保住命,不单保住命,还剩下一个上等货色的雏儿,倒也不赔本,另两个丫头丢了就丢了吧,当是便宜了山寨里那伙直娘贼。可既然自己活下命来,若是运气再好点,等回到长安城,这小丫头被石榴苑的柳妈妈看上,少不得还能挣上一笔,就算退一步,卖给莺歌楼的杨妈妈,说不得也能落下几十两银子。”
姜老三想着,心里高兴,嘴上就咧开一个极难看的弧度,露出一口大黄牙,笑比哭难看,随即看一眼跟在身后的小丫头,恶狠狠道:“快点走,赶不上住店就把你喂了山里的狼,吃的你骨头渣子都不剩。”
那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小丫头给他一唬,泪珠子在眼圈里直打转,却能忍着不哭出声来,只是脚步确然加快了许多。
眼前出现村子的时候,太阳遥遥西斜,眼见着就要坠落山头,暮春的风,一到夜里,还是浸骨的凉,小丫头破破烂烂的衣服不足以抵抗这冷风,冻得双臂抱肩,瑟瑟跟在姜老三后面,她被拐带出来,逃了一路,也被打了一路,每次逃不出多远就被抓回来,一顿拳打脚踢免不了,可姜老三有经验,都打在身上看不见的地方,从脸面上可是瞧不出丝毫。
说是村落,寥寥十几户人家而已,排头一个院落几间草屋,外头挑个幌子,像是个简单的铺子,有个老头靠门口坐着打盹,最后一点阳光在地上拉出一道瘦瘦长长的影子。
姜老三绕过老头直接进了铺子,一脚踢在桌腿上,骂骂咧咧:“人都死了,有喘气的吗!”
门口的老头一个激灵,转头看一眼,赶忙扶着门框站起来,转个身往里走,嘴里笑呵呵道:“在呢在呢,壮士要吃点甚?”
“不急,你这里能住店?”
老头把腰往下弯了弯,笑道:“对不住了壮士,咱们这小村子,哪有什么客栈,就我这小草棚算是个店铺,也就煮点面给过路的人,您二位要住也行,老头子我就一个人住,后面两间草屋都空着,将就将就也行,就是被褥不见得够,我得去看看。”
“恩,有地方就行,先不忙去看,给大老子弄点吃食。”
“就有面,牛肉面,阳春面,配点小咸菜。”
姜老三转了转三角眼,语气不太好,哼哼道:“算了算了,老子倒霉也不是这一回了,一大碗牛肉面,小碗阳春面,快点。”
老头答应一声转身去了后面,自始至终,小丫头都站在姜老三身边一动不敢动。
过不多时,老头一只手举着个托盘,端了一大一小两碗面来,又有两张大饼,一碟自家做的咸菜。小丫头并不敢坐下去,颤巍巍伸手端了小碗,蹲在一旁,煞是可怜。老头心善,悄悄给卧了个蛋在清汤寡水的阳春面里,小丫头拿筷子扒拉几口,看见蛋清浮出来,一时怔怔的,瞅一眼那壮汉,那厮正呼噜呼噜吃得香,哪里会注意到她,再侧脸瞅一眼老头,才看清老头只有一条右臂,左边的衣袖空空荡荡,在四面透风的茅屋里轻轻飘荡。女孩见他笑呵呵,也不说话,她也就不做声,把头埋进碗里,偷偷摸摸吃干抹净,放下碗筷后还不忘拿只剩几根细窄布条的所谓袖子擦了擦嘴,仿佛很满足。
姜老三吃饱喝足一抹嘴,打两个嗝,乍暖还寒的节气,他却把衣衫扯开,露出巴掌宽的护心毛,十足是个蛮汉。
“老子去歇息了,这妮子就跟我在一个屋里就行,随便给她找点挡寒的衣物就行。”姜老三指着女孩说。
老头先是一惊,随即把头摇成个拨浪鼓,嘴里不住道:“不中不中,这可不中,哪有这么大姑娘还跟亲爹睡在一块的,不妥当。”
这里还没说完,姜老三一个巴掌猛地拍在桌子上,震得尚未收拾好的碗碟哗啦响,瞪眼抡拳头就要过来打人,心想,老子惹不起那抡刀使枪的山贼马匪,难道还会怕你一个糟老头子,这穷乡僻壤,前后不过十几家农户,他一个人足可称王称霸,终于可以过一过当大爷的瘾。
“阿弥陀佛。”
姜老三的拳头尚未递出去三分,门口响起声若洪钟的佛号,接着走进几人视线里的是个一袭淡黄僧袍的老和尚,须眉皆白,手捻佛珠,一脸慈悲相,身后跟着个骨瘦如柴头发枯黄的少年,左右看上去也不超过十岁,跟姜老三拐带来的小女孩似的,畏缩着,只是男孩情形稍好些,似乎觉得和尚可靠,紧紧跟在老僧身后,像是老僧宽大的僧袍下长出这么一个枯黄头发的脑袋。
“施主,切莫……”
和尚还没来得及再往下说,姜老三的拳头就由冲向老头转而奔向了老僧,有没有力道暂且不说,架势却足够唬人,他平日里就欺软怕硬惯了的,这几天好不容易逃离了山贼的魔爪,心里憋了一肚子气,正要找人宣泄宣泄,可巧不巧这两个老东西撞上来,这可怪不得旁人了,姜老三心里想着,以为可以痛快出出气。
老僧并不躲闪,任由姜老三一只硕大的拳头捶在心口,脸上却波澜不惊,倒是姜老三心头一紧,素日里欺负乡民,他这对拳头可谓无往不利所向披靡,如今打在老僧身上却像是捅进了棉花窝,老僧依旧静如磐石纹丝不动,连费力抵抗的样子都不曾做一下,等姜老三使上了十成力气,陡觉一股绵绵悠长却难以抗衡的力道自老僧体内传来,沿着姜老三的拳头、手臂传过来,一个站立不住向后噔噔倒退几步,若非身后靠在桌沿上,必然得躺倒在地,即便如此,姜老三吓得不轻,他不是习武之人,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他常年混迹的长安城胭脂巷是个鱼龙混杂之地,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他见过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也见过出身名门的世家子弟,有成名已久的江湖名宿,亦有初出茅庐只会点三脚猫把式的混混,只是这一下,他就知道眼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不是寻常人。他这样的泼皮混混最是心思灵透,眼见不是对手便立马换了一张哈巴狗似的笑脸。
“神僧,神僧,怪我没来由灌了几口马尿,一时发了失心疯,您老人家神仙般的人物,就别跟我一般见识,您歇着,我就走,就走。”姜老三一边点头哈腰往后撤,一边伸手要拉着女孩往后面走,一手抓个空,再看时,女孩已经躲到了老和尚那边去。
“死丫头片子,过来,别吵着大师,跟爹进屋歇着去。”他一边横眉瞪眼,一边试探着要把她拽回去。
女孩哇一声哭起来,扯着老和尚宽大的袍袖,“他不是我爹,他不是我爹,他是个骗子,把我从家里骗出来,他还打我,骂我。”
女孩边哭,边把衣袖撸起来,露出青紫淤痕一块一块的两条胳膊,挽起裤腿来,更是触目惊心。
老和尚不住念佛,连那个老头也凑上来,嘴里嘀咕着:“造孽啊造孽,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下得去手。”
“看你们长得也不像。”老头又狠狠瞪了姜老三一眼,随即把目光转向老僧。
和尚念句佛号,摇摇头,似是很无奈,往前迈出两步,一只手往姜老三身上拍去,就像寻常老头拍打小孩的脑袋,平平无奇,又极慢,可就是这无波无澜的一拍,手掌甫一碰到姜老三的身子,高大的身躯便像断线风筝一般给遥遥甩了出去,扑通一声掉在门外的空地上,连着滚了几滚,踉跄了好一阵子才爬起来。
姜老三擦擦嘴角血丝,也算急中生智,喊道:“老和尚,你一个出家人不去吃斋颂佛,难道要破戒杀生?”
“还挺能白话,他们不知道,我老木头可是一清二楚,就你们这伙子直娘贼,丧尽天良的东西,到处踅摸好人家的孩子,偷偷拐走卖给妓院,长相好的就打骂着调教成接客的姑娘,长相差点就成了奴仆,稍有想逃走,被打死的更不在少数,你们就不怕天打雷劈吗,直娘贼!”那老头在一旁跳脚大骂,恨不能把姜老三祖宗十八代都骂一遍。
大约是骂得太难听了,老僧面带苦笑,却对姜老三道:“望施主此后痛改前非,弃恶从善。”
姜老三虽然混账,却不是个缺心眼,自然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二话不说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