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引子
2017年秋季开学第一天,我市下了一场时长最短、力度最强、雨量最丰的大雨。
第一章
程大侠升四年级开学头一晚,阮灵芝吩咐他早点上床。假期作息颠倒,她担心孩子早晨起不来。大侠洗完澡,似乎上床看了会书,几乎没听到他翻身,应该是睡着了。阮灵芝掩着房门,静听片刻,隔门缝望了望。孩子彻底睡熟,她这才推开门进去。
阮灵芝随手拿起儿子的床头书,马上就四年级了,还在痴迷绘本。这本不一样,字多,图少,比绘本厚。哦,全英文版的《小王子》。封面是浓烈的蓝,很别致。黄头发的小王子立在正中,温柔注视着自己。
“又是磨着爸爸给买的吧。”英语老师出身的丈夫,高估了儿子的英文水平。
程铮还没回。开学前,是他最忙的时候,当然,也是阮灵芝最忙的时候。单位活儿再多,阮灵芝也得在八点前赶回家。儿子的吃喝学习等一应日常事务,在这个小家庭里,阮灵芝是第一主理人。
虽然二胎政策放开了,但阮灵芝丝毫没有动过念头。丈夫程铮在这一点上与她保持了难得的一致。她有个懂事的儿子,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这份工作暂时还谈不上厌倦。三口人组成的家庭,因各自的忙碌而保持着独属于小家庭的秩序感。
没到正式开学日,小区里到处可见三五成群穿校服的学生。下午路过文具店,花花绿绿的塑料书皮堆至门外,一群小学生叽叽喳喳围住挑选。一堆白色间浅灰蓝的校服中,儿子大侠黑黑的圆脑袋特别显眼,阮灵芝一眼就能认出来。
开学头一天,到校领完书本,大侠没去妈妈办公室等她下班,而是约了和同学柯仔一起。他们背着新发的书本教材,穿过小区商业街,逛到文具店,挑选文具用品。刚开学,阮灵芝忙得不可开交,没空再把儿子拎到跟前,亦步亦趋紧跟。四年级了,放手试试,让他自主,在一定程度上的,比如放学自己先回家。再说大侠通常和柯仔一起,而柯仔身旁总是跟着他家的老人,足够安全。
每个学期的开学,爸爸当然、肯定、必然是不在家里的。大侠早已一贯、主动、熟门熟路地忽略了爸爸在哪儿这回事。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大侠也不着急,他将课本、书皮、贴纸、笔,一一摆好,分门别类整理。
独自在家待上几个小时,大侠觉得没什么。柯仔可不一样。爸爸妈妈常年在国外的柯仔,家里既有爷爷奶奶,也有外公外婆,四个老人对柯仔进行360°无死角服务。有人抢着给柯仔做饭,有人抢着给他喂饭。“笑死人了,四年级还要人喂饭。”小伙伴们都笑。柯仔也配合着让自己长得又瘦又小还黑,这就让老人们的照顾显得更有必要。柯仔羡慕大侠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而大侠也羡慕柯仔没有爸爸妈妈的管束更自由。
第二章
阮灵芝忙完手头事,一路紧赶慢赶回家,别的倒不担心,她惦记大侠趁她不在,偷喝可乐。这孩子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喜欢特别喝可乐,不让他喝,他就偷喝。放学路上偷买,不光自己喝,还很大方,请同学一起喝。有几次,被阮灵芝撞个正着,大侠扔掉可乐前不忘抓紧啜饮,滋溜滋溜猛吸上几口,阮灵芝是可气又可笑还不能发作。
回到家,阮灵芝四处逡巡。床底,花盆,阳台,书架以前藏过空瓶的几处地方,挨着搜寻一遍,没有发现空瓶踪影。这就好这就好,阮灵芝放下心来。大侠在厅里,正全力以赴包书皮写名字,整理学习用品。侧脸嘟出来圆鼓鼓的一坨肉肉,是童年过渡少年一点残留的婴儿肥。是啊,过了今年,他就被视为少年而不再是儿童了。阮灵芝本想数落儿子放学不打招呼就跑,看着他严肃又认真的样子,终将一点怨气,化作怜爱与柔情,她目含柔光,不再多言,轻轻挨着儿子坐了下来。
“答应妈妈,别再躲着喝可乐了,妈妈承诺,以后每个月可以喝一次。”妈妈的提议,自然得到大侠欣快的接受。他抬起脸,对妈妈笑笑,浓黑的长睫毛忽闪忽闪,投下一排可爱的扇形阴影。
阮灵芝的学校紧挨着小区,出校门步行不到百米,就是小区的大广场,广场的一头延伸出去挨着一汪夺人眼球的人工湖。湖水隔开了小区主干道和别墅区。进入小区大门后,要先穿过商业街才能进入各个组团。各苑落自成一体,穿行的路线也曲里拐弯的。常有初来乍到者一边惊诧于“居然有湖,”也几乎就在同时迷了路。
开发商将小区外围辟出一圈做成商业街,这部分区域无需门禁卡便可随意进入。饮食店,服装店,零食摊点,玩具文具店,开得挤挤挨挨。再有车辆进出,人来人往,热闹是热闹了,却是学生回家路上的隐患。教育局三令五申校园安全问题,学校哪敢轻视,严格要求四年级以下的学生,上下学必须由监护人接送。规定被打印成文,令学生带回,家长签字画押。教育局的规定,各校执行便可,让家长签字画押这道手续,却是大侠妈妈阮灵芝亲自布置和安排的。
“学生安全无小事”,这是阮灵芝一贯的坚持和主张。
越觉得安全的地方,越容易麻痹大意。作为学校管理者——之一分子的阮灵芝,数学老师出身的阮灵芝,德育处主任阮灵芝,绝不会松懈。她的丈夫程铮,喜欢揪住这一点笑她小题大做。有什么好紧张的,社区学校,低头不见抬头见全是熟人,出校门抬脚就到家,紧张兮兮,谁还能把娃拐跑,你们女人……后面的话,程铮咽下去没接着说。
几时开始,“你们女人”,成了程铮跟阮灵芝说话的开场固定句式。大概是从程铮升任校长后,这句开场白便频繁出现。“你们女人”包含了太多意味。明确表达着程铮的某些潜意识——仿佛自己的妻子,辛辛苦苦追来的老婆,一所公立学校的高层管理人员,带事业编制的知识女性阮灵芝,突然在丈夫成为校长后,变成毫无主见地位地下的旧式女子,失去社会竞争力,成了没有判断力和话语权的——“你们女人”。
由资深英语教研组长竞聘成为校长,而且是一所名校的分校区,扬眉吐气的程铮自信爆顶。上可关山揽月,俯仰间天下事尽在掌握。他一挥手,抓学校建设,又一挥手,覆盖家庭治理,自觉两手都很硬。或许,程铮将老婆当作自我的分身,不认为与她存在精神上的隔阂,观点上的分歧,以及理念上的龃龉。他和她,也就不需要任何形式上所需要的界限。中年男人如果某天突然犯傻,一定是由他们社会地位突然的大起大落所致,他们自鸣得意却又浑然不知。
阮灵芝所在的九年制学校规模不大不小。这些年来的成绩却始终差强人意。最早的时候,是因为师资力量。教师编制指标稀缺,导致招不到优秀老师,而且也很怪,优秀人才来了以后总也留不住。后面走马灯似的换校长,每任来了都干不长。一来二去就成了恶性循环。在邻居眼里,这个学校不但耽误了自家孩子成长,还是小区房价迟迟不能大涨的最大绊脚石。
程铮不止一次动员阮灵芝调动,只要她准备好材料,关系人脉他负责打通。调到好学校,名望地位收入,想不要都难,最重要的,环境不一样了。偏偏这阮灵芝一根筋,守着这个社区边上的学校,被人讥讽的村级学校,能有多大出息。每年中考升学率,那个数字多可怜啊。左邻右舍又很喜欢找阮灵芝打听,多少人考上四大,多少人上了八大十六大。得到的答案总是换回他们不加掩饰的鄙夷眼神。之后再有人打听,阮灵芝一概装傻推脱不知。
邻居们当然要议论,没把阮灵芝当外人拉她一块议论,数落学校如何的不思进取浪费资源。看看旁边的新学校,才办了三两年,那升学率,说来说去还是师资强校长牛逼。邻居们从最早的恨铁不成钢,到现在毫无顾忌地当面嘲讽,无视阮灵芝感受。阮灵芝自己,也没有任何辩解的欲望。因为从考试结果看,自己学校就是那样,在区里的排名不上不下,不高不低,多年来不温不火,在家长眼中不死不活。
“有路子的人都走了。”同事们虽然没有公开议论,差不多是心照不宣地这么认为。头年,二胎政策正式公布,今年女老师们便扎堆怀孕去了。主管校务的副校长调去一所区属名校,听说去做教务主任。级别降了,人家却走得毫不留恋。现在的校长是假期刚分配过来轮转的,留不留得住,留多久,都是问题。学校人手不足随着老师们怀二胎而愈发凸显。阮灵芝的德育处就不得不接手很多额外工作,比如安全办和校务处。
程铮提过多次让自己办调动,去一个发展前景更好的地方,也就是他自己的学校。虽说是新学校吧,但挂着名校分校招牌,出身就不一样。加之各方面基础条件不差,而且最重要的是,通过招生方面的一些操作,该校第一届中考成绩非常亮眼,可谓一炮打响,在方圆这片家长心目中一下子成了白月光。“蓄势待发,只待今朝”程铮的自信在眼前活灵活现。“去那边,两口子挤在一起?以校长夫人的身份而被照顾?”阮灵芝摇摇头,把这念头甩出脑袋。
第三章
这是一个高档小区。据说居住的都是社会精英,中坚力量。然而,到社区的广场上看看吧。老人为争广场舞地盘,须眉偾张,怒目金刚,三句不和,抡拳作势,要打要揍。广场亦然够大,却盛装放不下他们蓬勃的激情和随时扩张的野心。孩子跑动、捉迷藏,骑单车,老人视为抢了他们地盘,可不乐意了,对落了单的孩子连吓带吼。反正不是自家孩,用不着怜悯爱惜。渐渐地,轮滑班撤走了,美术写生也躲到僻静处,整个广场都归了老年人夕阳无限红。孩子们只能将活动场所见缝安插到犄角旮旯处。稍有越界,老人们不依不饶,除非遇上对方家长声大气壮,老人才肯勉强服软,否则谁都不是他们的对手,谁见他们都得绕道。
抽打陀螺这种游戏,不知怎地,突然在老年男性人群中流行开来。据说这是他们那一辈儿时流行的玩具,如今他们借它返老还童。可这巨型陀螺,尺寸却大到粗暴的程度。大皮鞭抽甩起来,杀伤力不亚于武侠片里带特效的神鞭暗器。一抽一打,声势凌厉,周围十几米,活物不得近身。传言曾有幼儿被老人的神鞭打伤,他们并未就此收敛,反将地盘越占越大。
每到下午放学,正是孩童们来来往往的时候,打陀螺的老人们越发摆开阵势,抽打着巨型陀螺,噼里啪啦,你来我往,卯足劲竞争。终于有一天,鞭子击中阮灵芝学校一位叫子欣的女生。家长找物业,报警,找社区,协商无果,最终找到学校。归到阮灵芝这儿处理。
“阮主任,您看看,这些,这些,是医院病历,检查报告。这些是子欣受伤的照片,还有这些……”
家长摊开一堆纸质材料。受伤孩子的爸爸,表情沉痛无助,双眼红肿无神,木瞪瞪望着阮灵芝。因辗转多处,委屈不得声张而在不知不觉间语调高亢。话赶话地,既像跟阮灵芝诉苦,又似抱怨学校未尽监管义务。
“自从受伤后,子欣像变了个人,以前她每天都要跟妈妈视频,事无巨细聊个不停。现在连我问话她都不理,把自己关在房间,不肯上学,也不愿意出门。天一黑就让我陪,睡着了也不让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