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吃过午饭,不到两点,化妆师如约到来。鲜艳的红唇先于她的人夺目而至。灰扑扑的屋子,似乎也被她的艳光眷顾,跟着亮堂起来。女人行走处,香风阵阵。
虽然不是第一次会面,帛锦心内还是将女人唤作妖精。脸上却笑嘻嘻地,忙着张罗来客换鞋。身为客家人的帛锦,于待客之道,不会有丝毫怠慢。
化妆师红唇,黑衣,大红色浅口尖头高跟鞋,踩在帛锦家门厅玄关处,手上拖着行李箱。帛锦对今天的箱子尤为期待。化妆师脱下来的高跟鞋,尺寸介于三十六七码之间。鞋跟比帛锦手指细。鞋头尖尖的,鞋身窄窄的,正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鞋跟应该不低于十厘米,这个高度,看得帛锦心颤。帛锦对高跟鞋,虽然发自内心的喜爱,也发自内心的无奈。
门厅,来客的高跟鞋赫然耸立。帛锦和丈夫叶从志的鞋,不成双不成对,随意散乱。男人鞋就那几样,没什么新奇名目。帛姐的鞋也好认,低跟,式样老旧土气。每双鞋无一例外宽胖肿胀,比丈夫的鞋还粗笨。这类鞋在鞋店有个统一的名称——妈妈鞋。毫无美感的造型,看不出材质的用料,每双都被她的大脚板撑到变形。这些鞋和化妆师脱下来的红色尖头细高跟放在一处,自惭形秽乡里乡气的。
妖精穿的鞋,帛姐撇撇嘴。视线落在自己悲催的脚上。
肥厚的脚掌几乎没有足弓。生在农家,却因为平脚走不得路,挑不起重物。大脚趾扁大,趾甲内陷,其他几个脚趾头也好不到哪儿去,个个都像被锤扁了还开裂的烂蚕豆。帛锦双脚的形状,宽、厚、长三个字足够形容。这双脚的主人被它们拖累,什么娇小玲珑这种词,是绝对用不到帛锦身上的。无论穿鞋还是光脚,这双脚没有一点诱惑力。
“要是脚也能化妆变美就好了。”帛锦近来总琢磨这事。
嘴上跟化妆师打着招呼说着客气话,帛锦的视线却不由自主转到沙发那头。
帛锦的老公,叶从志,歪在沙发上。他毫不见外地穿着家常背心,松松垮垮的。下半身则是化纤面料的大号短裤。短裤面料轻薄,软塌塌贴在他缺乏锻炼的无毛细腿上。客人到家,美女驾临,老公叶从志没什么反应,脑袋一点一点的,配合着手的动作,痴痴盯着手机。
帛锦懒得理他,用儿子的话说,这叫“放弃治疗”。
老公和帛锦同年。说起来,同龄男女,总是男人显得年轻。帛锦和叶从志两口子从前也是如此,直到最近。最近这半年来,叶从志老态日显,衬托得帛锦年轻不少。原因嘛,帛锦认为——是自己变了。
今晚,帛锦将要出席一场沙龙,名曰“铂金女士之夜”。邀请函写道,到场的名媛仕女,非富即贵,集财富、美貌以及社会地位于一身。这种名头的沙龙,以帛锦现有的身份,有几分高攀的嫌疑。不过,谁说帛锦就没机会达到她们,甚至超越她们呢。
把自己收拾漂漂亮亮的,出没各种上档次社交沙龙,认识更多成功人士,大半年来,帛锦只干这一件事。老公叶从志,则痴迷各种项目投资、考察,理财,每天守着电脑,盯着手机,哪儿都不去。外貌气质与从前并无二致,还是客家人的简朴随意。
帛锦大名林帛锦,老公叶从志喊她阿锦,周围人称呼她帛姐。如今比不得从前,帛姐的老公,曾经的小工厂主,突然时来运转。身边莫名其妙多了些人,左一声叶总右一声叶总。来不及等帛锦想清楚缘由,仿佛为着与叶总的称呼相搭配,各种名目的考察会、投资会,理财分享会、宴会,隔三差五喊他们参加。去了几回,叶从志渐渐厌烦,不愿再去。倒是帛锦,仿佛打开人生新剧本。那些互相赞美,彼此恭维的社交场合,让她享受,让她沉迷,让她上瘾,让她陶醉。
他们的前半辈子不是在为别人的工厂打工,就是在为自己的工厂打工。不分白天黑夜,没有工作日休息日,吃住几乎都在工厂,工衣从早穿到晚。光鲜亮丽的大城市风景,跟他们关系不大。再熬下去,帛锦觉得,自己都快忘记自己是个女人。
苦哈哈的日子,土里土气的衣着,终于可以抛弃。工业区破败陈旧,他们那间不大不小的厂子,做几毛钱利润的产品,不说别的,政府也不允许这么做。腾笼换鸟,提高土地利用率,创新,这些新词,电视、网络、微信群天天在讲。旁边的工业区半年前被清空,规模不大的小工厂要么关张,要么搬到临近的东莞、惠州,或者更远的河源、梅州。做半生不死的工厂,名为实业,实则苦逼。帛锦和叶从志,身为过来人,体会尤甚。
一个据说来头很大的老板看中他们的工业区。要把陈旧落后的工业区改造成“云创空间”。配合政府产业升级腾笼换鸟。帛锦他们这种工厂主,可用设备和厂房入股。大老板不忘反复强调,成为股东,不但毫无风险,云空间一建好,还能享受分红。不用你们掏一分钱,只要停工,腾空厂房就行。把厂子停了,回家安安心心的。大老板最后用“躺着就把钱挣了”作为结语。帛锦一边鼓掌,一边感叹,大老板的气魄眼界,跟身边小工厂主就是不一样。
大老板带来的办事员,清一色全是年轻女性。她们身穿浅灰色西服套裙,脚蹬黑色细高跟鞋,露着好看的长腿一溜排开。帛锦半辈子在工厂打转,身边无论男女都是大老粗,包括自己。眼前站着的这些美女们,她们面带微笑,说话声音轻轻柔柔。以后将由她们来打理工业区,帛锦突然莫名其妙地自豪。
应该就是从那天起,帛锦认为自己变了。
既然有机会改头换面,还能轻松挣钱,为什么还死守没有前途的小厂。“靠做厂,赚不到钱的。”帛锦意识到这是个机会。政府搞腾笼换鸟,他们那间小笼子,注定装不下什么大鸟。利润极薄的手机周边小配件,做十个才有一两毛钱赚头,这种生意,说出去都丢人。老公叶从志一向只管生产,经营都靠帛锦。他不敢表露自己对生产线有感情,对工人有感情,他们跟着他,风里雨里熬过来……厂子停产,这些人怎么安顿,三四十岁的人,去哪里挣一份养家的钱。但叶从志知道,自己拗不过妻子,自觉更拗不过世道,索性闭嘴不说。
隔壁工业区从前什么样,现在什么样。再说了,几个老乡不也签了字入了股,真是躺着就把钱挣了。你看人家现在过得多爽,想玩就玩,想吃就吃,麻将桌上那个阔气哟……
帛锦夫妻两并非那种有宏大抱负的企业家。做工厂,不过是安身立命,拉扯着底下人,一起混口饭。熬了这些年,钱越来越难赚。
大老板宣讲之后没几天,帛锦就去办了手续。大老板带来的,令帛锦羡慕的,训练有素的职业女性,替她办完所有手续。走出厂区那一刻,帛锦仿佛卸下千斤重担,从此不再为下个月订单发愁,为发工资发愁。厂子不用去了,工人也做了遣散,虽然不舍得,也只能这样,不抛弃过去,怎么能迎接未来呢。
从那时候起,帛锦夫妻两的生活方式不一样了。他们终于可以松散下来,终于有机会走进这座城市,品味从前二十来年没有品味过的,这个城市的另一面。
不知道是谁先找上谁。仿佛某天打开门来,门口就站着一堆衣着鲜亮头衔高级的女人。她们向帛锦招招手,抛给她谄媚的眼神,将她引到名媛汇集,华丽堂皇的社交场。女人们在那里结识更高层次的人,他们和她们,将在某个不清晰的节点上助力彼此。不知不觉,帛姐居然也成了她们的一员。她们称她“叶太”。或许将来哪天,她们将直接称呼自己“林总”,以自己娘家的姓氏。
这一切来得太快,又来得太慢。帛锦迎头撞上这样的生活,人生半辈子已经过去。青春一去不复返。美貌,从前没有拥有过。异性的关照和恩宠,除了再无新鲜感的老公一直相伴,好像也没有享受过额外的。剩下的,似乎关于“自我”成就。帛锦交钱听过不少“女性成长”课程。她们教她,首先要懂得包装自己,美化自己,才能推销自己,拥有人脉,成就真我……改变自我,抬高层次,搭起阶层上攀的通途。
是的,现在的帛锦,叶总的太太,将来的林总,即将开始“拥有自我”的全新生活。
身为女人已经足够麻烦,改头换面,做一个精致的,衬得起“叶总太太”身份的女人,更是一大挑战。特别对于从来不事修饰,也不善美化自己的帛姐来说,但她不担心。只要花点钱,什么都可以改变,而改变,不正是自己期望的吗。
帛锦四十五六的年纪,脸部却过于积极地奔了五十往上。如果只用一个字形容帛姐,那就是“干”。干瘪的身材,可有可无的胸,扁塌塌瘦筋筋的屁股。面容干枯,嘴唇薄而紧。鼻子,当然像大部分的广东人那样,在最关键的鼻梁处塌陷下去,鼻孔和鼻头却极尽所能放开了长。眼角早已密布皱纹,即使面无表情,皱纹也依然深刻而显眼地存在着。头发发量稀少,听从发廊哥建议,做了大胆改良,头发染了流行的紫红色,还做了离子烫。帛姐觉得挺美,终于跟上时髦女人的节奏了。
丈夫叶从志,多少年没正眼看过自己。帛锦染发后,叶从志似乎提升了对太太的兴趣,只要她从眼前走过,叶从志就忍不住笑。
“阿锦,你像只椰子。”丈夫提醒她。
可不是,叶从志没说错。镜子里的帛姐,顶着满头的离子烫,弯弯曲曲的头发,一绺一绺耷在脑袋上,很像没褪毛的椰子。“那是你没有品位,现在流行这个”帛锦还嘴。
化妆师从自带的拉杆箱中取出几大盒化妆用品,琳琅满目,摆满妆台。化妆师来了多次,帛姐还是没能完全认清这些什物。这些东西,比从前工厂里的配件还让帛锦犯迷糊。
漂亮女人只需要将精力花在自己的脸上身上,以及化妆品衣饰鞋帽上。帛锦的过往,则忙于苦拼苦做。要省钱,要精打细算每个月的支出开销,还要操心下个月工厂能不能开工,能不能交货……那种日子,已告结束。帛姐新的人生,就从做一个优雅的,有魅力的女人开始,真正的女人。
“睁大眼,看上面,不要眨眼……”
“现在,往下看,也不要眨眼……”
浓艳红唇,一张一合发出指令。红唇主人紧挺的胸,跟着手上的动作在帛锦脸前游移。那胸挺得,有点过分,压过来的时候,帛锦感到一种压力。帛锦本来就瘦,年轻时候不曾丰满过,结婚后生孩子奶孩子,早被掏空了皮肉。胸空了,仿佛心也空了一样。交际场上的成功女性,无论高矮胖瘦,个个乳沟深厚。
“帛姐,你也去整整,没事的。”化妆师仿佛猜透帛锦心事,不失时机添上一句。
“你看我,也是动过的,女人没有事业线怎么行。”化妆师倒不见外,主动爆料自己整过胸。
帛锦脸红了红。
帛锦不敢眨眼,眼睛睁得酸胀也忍着。化妆师身上香水味袭来,害得帛锦不敢大口呼吸。她有过敏性鼻炎的毛病,尤其受不了香水的味道。不过,为了改变自己,再难受也得忍。
拔掉杂余眉毛、挤掉鼻尖的黑头,刺破脸上痘疤,撕掉紧贴脸皮的面膜……“疼”啊“疼”。一整套脸部清洁行动,扯弄得帛锦脸部生疼。活了大半辈子,终于朝自己的脸下狠手,有点生理上的疼痛,还有些心理上的,说不清的感受。又痛又兴奋的刺激,让她觉得恍惚,仿佛坐在化妆师面前的,是自己的分身,不是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