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伤疤发亮,杯子转动
光线被创造
看那迷人的时刻:
盗贼潜入邮局
信发出叫喊
钉子啊钉子
这歌词不可更改
木柴紧紧搂在一起
寻找听众
寻找冬天的心
河流尽头
船夫等待着茫茫暮色
必有人重写爱情
——北岛
1.
她没有注意到他掀开帘子,而他已站在了帘子里。
她戴了隐形眼镜,在护肤霜外,涂了一层增白的粉底液。房间里没有镜子,卫生间的灯光有点暗,又没有镜前灯,隔着台盆的距离,镜子里的人脸竟看不清细节,她甚至没法弄清粉底液是否涂抹均匀,会不会太过假白。看看时间,她很担心不能在他到酒店前弄好,虽然后续只是几个小步骤。这让她更觉得紧张,时不时地得调整一下呼吸,深深吐气吸气。她站在镜子前给他发信息:“我在赛场,会尽快赶回来。”应该有很多血涌在了脸上,她觉得两边都热热的。
描了眉,用了一点高光,涂了变色的唇膏,这支唇膏只会在唇上显现淡粉色,不会太浓。她之前没有浓妆艳抹的见过他,她怕用了其他浓艳的色彩让他不习惯。她不知道两边的眉毛是否画的足够对称,灯光太糟糕了。“就这样吧,没时间再计较了,又不是没见过。我得下楼了,我总得比他先到楼下。” 她这样想着,脱下睡衣,套上白色的连衣裙,扣上凉鞋的后带,匆匆地下了楼。
早上不到八点,小小的厅堂空无一人,前台里坐着的两个年轻女子都安安静静地看着各自面前的电脑。她在沙发中央坐下来,一边看着手机,一边注意着水晶门帘的外面。酒店在敞开的玻璃门处,加了一道水晶珠子的门帘,大概只有一米多的宽度。大堂小的可怜,除了正对着门的前台,门右边一张靠墙放的三人沙发,左边一张两米的长条木桌和分置在桌边的四把椅子,便再也没有空间可加入其他东西了。
外面曾进来一个人,她紧张地屏住呼吸,不是他,是一个穿着酒店保洁员工作服的老年男人,她又把心放下了。后来看了几眼手机,没太注意帘子外面,然后他便已站在了帘子里。他戴着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黑长裤,暗紫色的POLO领T恤,背着黑色双肩包。
在她看到他的那一瞬,他也看到了她,他说哈喽,仿佛早已知道她就在那里。她呆了几秒,站起身,什么也没说,脑袋热热的。而他走向前台去办入住。厅堂里除了他两,之前进来的那个酒店保洁员还在大厅里,隔在他们中间,这让她觉得好一点,像是一道屏风,对不能直视的东西做了些遮挡。
太突然了,哪怕坐等在那里,她仍然觉得他的出现太突然,让她简直要发抖。她不知所措地站了几秒,继而决定出去买洗衣皂,昨晚去的太晚,商店关门了没买到,这会儿店家应该开门了。她走向门口,掀起一绺珠帘,走了出去。
她需要缓一缓,喘口气。她需要想一下怎么呼吸,仿佛呼吸现在打了结乱了套,需要重新整理平顺。多笨多可笑啊,她之前所设想的只有一种场景,她默默坐着,而他进来后没认出她,径直走向前台,办完入住后走去电梯直接上楼。这时候她也尾随着走进电梯,如果没有其他人,她就对他说“嗨”,让他大吃一惊。如果有人,她就在自己所在的楼层下,或早于他,或晚于他。然后得意地给他发消息:我已经在电梯里偷偷窥视过你了。如果没有人,她就静静地尾随着到他房间门口,在他刷卡的时候对他说“喂”,把他吓一跳。
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会有这么傻的设想,并且脑子里只有这种设想。普天下那么多人,距离上一次见面已那么久,她觉得他的样子模糊得厉害,她怕自己会认不出他。很奇怪,那样深深刻下的痕迹,可是无论什么时候,她想起他,总觉得他的脸是模糊的,她总是认为不能再从人海里认出他。所以才在心里有那么傻的安排,告诉他自己不在,然后像个隐形人一样看着他进酒店,办入住,坐电梯,然后对他说我看到你了。她想的这一切,大概都是在哄自己不用紧张,没人认得她,而她可以认出别人。
商店竟然还没有开门。昨天十点不到他们就关门了。空气里有牛马羊的气味,不过只是淡淡的一点,更多的是空旷的清新。她空着手重新走进酒店大堂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里。这就好,她需要再缓一缓,再做点心理准备,才好见他。
回到房间,她收到信息:“我没想到你会在酒店大厅里,脑子一懵就跟你打了招呼。刚才那里没有你认识的人吧?412房间,你过来还是我去你那里?”她想了好一会,然后回复说:“你过来吧。”
她把房间快速理了一下,把零散的东西规整放好。两张小床上,被子都像小山一样被翻卷着堆在床上,她没有去把它们铺平,想着过会服务员是要来整理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局促地过去开了门。他进来,她在他身后马上把门关好。
他开心地笑着:“哎呀,终于见到你了。我没想到你会在楼下,你这个家伙,骗我说自己不在。”房间里没有椅子,朝外的一边是整面墙的玻璃窗,窗边一长排木纹色的榻榻米。他在榻榻米上坐下,恨恨地说:“你为什么不让我买票不让我来?还说我是个疯子。”她一声不响地站在他身边,低着头,用一个拇指的指甲划着另一个拇指的指甲盖。很多年没见,她比原来微胖了一圈,也显老了那么一点点,但是这些都没妨碍到她的好看,她还是原来的她。他伸手揽过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紧紧抱住,勒得她骨头疼。又松开仔细看看她的脸,笑着再次紧紧抱住。
“终于再见到你了,六年,整整六年了。上一次我们见面还记得在哪里吗?”“广州吗?”“对,你出差去广州的时候。后来我说去看你,你非说不行,不过确实是,我找不到去的理由。”
她真的不记得了,似乎又有点印象,她一定是对他说了类似于如果你突然阳了,或者成了高风险者,你的行踪会被公司和家人知道,你无法解释你为什么出现在这座毫无关联的小城里,等等这类话。当时,她是不想见他的,她认定他早已把她忘了,偶尔记起也只是表层的浮光掠影。她花了很多时间,也用了很多气力,一截一截地,让自己撤退出这种关系,一遍遍地,努力涂抹掉曾经的痕迹,但显然全都是徒劳。
他们聊了一会,决定先去旁边的早餐店吃饭,然后去他的房间。在这里他无法心安,虽然她说了,孩子不会突然回来。
2.
他先去的早餐店,出酒店,往左,走十几米,再左拐走几步便到了。这是附近能看到的唯一一家早餐店,其余大多都是卖汽配或是修车洗车的店面。过了8点半,店里很空,只有一个客人在。他在一张空桌子边坐下,要了一笼羊肉烧卖。
她是过了一会才过去的。她把墙上的菜单看了一遍,要了一个酸奶饼,在他斜对面的桌子边,面对着他坐下。
她收到他发的信息:“想起中国饭店。胡辣汤,春卷,宝贝鱼。”她低头看着信息微笑,那是在国外他们第一次一起吃饭。她发过去一张龇牙的笑脸。
烧卖是现做现蒸的,过了好一会才被端上来,很大的一笼,雪白一片,整齐地码在竹笼中,烧卖皮削薄如纸,顶端被蓬松地束折在一起,像绢纱做的花一样,煞是好看。她隔着桌子,看着那一大笼烧卖暗笑。“要这么多!你吃得了吗?”她在微信里说。随后收到他的回复:“老板问要一笼还是要半笼,我说要一笼,哪里想到这么多。”
“给你一点?”她收到他的信息。她无法想象羊肉烧卖是什么味道,但是内心对羊肉有抵触,正考虑着尝一尝也行,他又说:“估计把老板都看傻了。”
她这才想到他们在外面扮演的是互不相识的角色。在呼和浩特,赛马场路,在这家叫做铁蛋羊杂烧卖老菜馆的小店里,他们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们是认识的,是一起的,是因为一个人来了这里,所以另一个也来了。网络时代,身边陌生人随手拍一张照片或一段视频发到网上,就可能被认识的人看到。她不想对他的生活有影响,他也是,所以他们说好了在外面就做彼此的陌生人。
她是陪着孩子来参加射箭比赛的,同来的还有别的相识的孩子和家长。这是他刚才来酒店的路上才知道的。她和他说了房间号,让他开房的时候看能不能离得近一点,但是如果近的区域没有房间,就开在别的楼层。因为四楼的另一边有她认识的其他家长在,如果她出现在那里被看见,她无法解释。他说你怎么不早说,随后又一想,早说了又怎样呢?无论如何,他是铁了心要来的。他出差在西安,在分公司做培训,下个星期就要回去深圳总部。
周三的时候他说周末要过去看她,她说不,千万别过来,周末她就去别的地方了。为了证明自己真的要去别的地方,她把手机里订单的截图发给他,上面有航班和酒店的具体信息。他便马上照着那个截图订了高铁票和酒店。
那是上午,中午的时候他把那趟高铁的信息发给她,告诉她自己会过去,定了同一家酒店。她说“不,你别买票别过来。”他说票已经买好了。她说你为什么不早说,他回答说这已经非常早了,本来是打算到了酒店再跟她说的,给她个惊喜或是惊吓。
她确实是被惊到了。除了十多年前去国外,她再也没有到过这么远的地方,虽然说现在交通发达,但远方还是远方,更何况是这么远的地方,对于她几乎算是天涯的地方。呼和浩特,光是名字就已经非常异域,而他要去那里见她。她周五早晨的航班,中午到,他周五下班后坐夜里的高铁,周六早晨到。她盯着他发的截图上那趟高铁的信息,7月28日,D778,22:45西安,7:24呼和浩特东,只觉得难以置信。
他低头吃烧卖,喝茶,偶尔抬头看看她。她要的酸奶饼还没有上来,她给国外打语音电话,询问一个订单的细节。他静静地听着,就像当年在国外的某个下午,他去了她的办公室,坐在她对面距离很远的一张椅子上。她一边和他聊天,一天忙着工作,偶尔接个电话,她的英文发音并没有英式或美式的地道口音,但是温柔流利,他很喜欢。他坐在那张并不舒服的椅子里,局促着,却也欢喜着。窗外是三月的天空,天蓝的温和,云白的炫目。
那是在加勒比的那刹岛,那天下午比较空闲,他和两个同事一起开车在岛上转转,顺便去了一家电气用品店,买一个第二天可能会用到的空气开关。本来这事是当地工人做的,但几个工人都在忙,他们便要了商店地址慢悠悠地开车过去。去收银台结账时,扎了满头小辫子的男收银员让他稍等,随后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说有个中国人在店里,下来一下。他很奇怪为什么需要这样,但也没多想,等待的时候便转到一边的货架旁看看。正看着架子上的小台灯,后背上被轻轻地拍了两下,回头一看,是个中国女子,接着便被问了一堆问题:你是中国人?你来这里做什么?你要的东西买好了吗?回答完她的提问后,他一头雾水的开始问她:“你是中国人?”“是的。”“你在这里干嘛?”“工作。”“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