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才在深圳稍微稳定下来,我就见证了一家面馆的衰败,它藏在城中村中的边角里,曾给过我家的味道。老板的女子,负责在店里收银,她一拐一扭地走路,颠簸生出平静,让我想起我们黄土地上的马唐草,细细的,韧韧的,有最涩的叶,有最深的根。她大多时候都支棱着,但风大时,她伏下身子,就消失在了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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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来自高原的一小片柔情中的女子,一个被各种面滋养起来的姑娘,要是长久地吃什么粉什么线,注定是要干涸的。我在这个城中村几乎把所有的面店吃尽,才找到一家合胃口的。不管是臊子面还是油泼面,是揪片儿还是刀削,吃的就是那个劲儿,从枯黄的干涩里昂扬着斗志向上,以绝对的柔韧对抗朔风、炽热、干燥的不屈力量。我以为这种力量暗暗地在我们山西人血管里流淌,让我们不管行至哪里,都始终提着一口气儿。潮汕口味的粿条倒是鲜嫩,但实在太鲜太嫩,一抿就化开了。没有和唇齿的对抗,这顿饭,吃了不是白吃?我咀嚼烧鸭、猪脚、白米饭,就如同咀嚼空气,肠胃始终空空。
还得是面,不论宽窄方圆、长短粗细,各有各的妙处,配上多变的浇头,和口腔唇舌战斗得越热烈、越酣畅淋漓,就越是回味无穷。面啊,柔中带刚,它干拌着,是自己的味道;它水淋淋地泡在汤里,也是自己的味道;它被各色的菜码装扮得花枝招展,还是自己的味道。你得细细品,阳光、黄土、汗水、掌纹、欢笑、期待、满足……你都能从千万颗麦芯献身后的崇高中一一找到。
来到深圳半年后,我终于在每日的饥肠辘辘之中,获得了新生。这算是我的幸运,毕竟我也是找到了嘛;这也算我的不幸,我几乎将各家店各种难吃的面都尝试一遍,才登了这家的门。
从前我不登门,原因有三:一是这家店的位置不算好,不在城中村里的主干道上,生人轻易发现不了;二是这家店的客人也比较少,不像是做出好口碑的样子;三是这家的收银员,有点儿怕人。
我曾无意从这家店门口穿梭过两次,不经意地一瞥,就见那披头散发的收银员小姑娘直勾勾地盯着门外,脑袋下抑而眼睛上翻,她朦胧在昏黄的油光中,让我以为她只剩了眼白。她双手握拳,只余食指指尖静静相对,像是纠缠了很久似的,再倏忽弹开。我被她眼白的精光刺到,在六月的热气里仍觉脖后发寒,便匆匆走开了。
作为点外卖的常客,我竟然发现某一家外卖的味道不错,面却因耽搁太久而坨成一团,实在可惜。我馋虫上头,按图索骥,最后竟然发现就是那家让我背后发寒的店。但为了新鲜出炉的家乡美味,我终于打算堂吃一次。
深圳的大和小被城中村的铁栏杆一劈为二,城中村的大和小又被一层油腻腻的玻璃残忍隔离。时值盛夏,夜色沉重,我仍热得厉害,深吸了两口气才终于推门而入。呼啦啦转的风扇吹得我头发乱飞,鼻腔被油烟堵着,我的迟钝成就了与收银姑娘对峙的绝佳机会,即便只有一瞬。
我们中间隔了八张桌子与一张收银台,她坐在收银台后,像缩着,或是躲着,好像我每前进一步就在压榨她的生存空间。她的眼睛大而无神,暗暗游移过来的目光写满怯懦与委屈,眉毛疏淡、唇色残败,于是,在我进来的瞬间,女子坍塌为面粉随意捏就的偶塑,处于跌落的边缘。
但她到底有自己的使命。她强作镇定,勉强遮掩住了悲戚之后以一种令人心疼的僵笑应对我:“你好,请问吃点什么?”她的一双眼睛被两条肌肉束缚成两颗暗淡的星月菩提,点点惊恐弥散其中。
我的心疼源于理解,而理解则源于同病相怜。我想起我刚入职场时的样子,日日像个惊弓之鸟,哪怕一阵风声也能裹挟一颗冰冷的子弹,毫无怜惜地射穿我的胸腹。我努力地想回她一个安慰的目光,但我们的目光相遇只在刹那,便又各自回到了自己的舒适区。
她背后是半明半暗的档口,闻声,一个中年女人从悬空的布帘中探出头,亲切地问:“姑娘,吃点啥?”她有一种不自然的老态,像是被生活过度摧残后的无力盛开。她笑着,目光灼灼,仿若一早就等待我的登门,仿若我要是不来,就是对她的戕害。
我仰头看菜单,好缓解通身的不自在。这家店推出的都是山西常见的面条种类,臊子面、鸡蛋面、手擀面、油泼面、拌面、扯面、面鱼、饸饹、栲栳栳……我循了一圈,又回了第一行:“来一碗栲栳栳。”栲栳栳就是莜面窝窝。
山西的面食花样繁多,我从鸡蛋面里吃出香甜,从油泼面里吃出热辣,从栲栳栳里吃出爽滑,我爱每一样出自巧妇手中的面疙瘩,我从小被它们滋养着长大,它们是我人生中的软肋与牵挂。
中年女人很惊喜地看着我,她换成乡音说道:“俺开店介么多年,稀罕少见能把介仨字儿念对嘞人儿,是山西老乡不啦?”
我点点头,她几乎是雀跃着进了后厨,还喊出悠扬的一声:“等着吧,乖女子。”
我听闻熟悉的乡音,心中不免一酸。当我终于走到收银台前,拿出手机扫码付款时,收银姑娘几乎要把脑袋藏于柜台之下了。她躲不过我的目光,只好迎上来,怯怯的、湿湿的。她眼睛过大而脸又瘦削,抬眼向上看,就揪扯成一张窒息的脸。我问她:“十块钱来,对吧。”她点点头,却把本就远离我的眼光移得更远。
这家店店面不大,此时也只有我一个客人。我嫌天热,找了电风扇对着吹的位置坐下,刚刚好和她面对面。她不看我,或者说不敢看我,但我的远离确实又给了她沉浸在自我世界的充分安全感。她摒弃了世界之后,又成了自我的神,脸上固执着同一种神情,手底下固执着同一种动作,而覆灭与新生,全在她的起落间。
我想着她既然没在看我,且也不敢再看我,我便放心大胆起来,心神回归,我也肆意打量起她来。
原来,双手握拳、食指相对只是她的第一式;第二式是在两指较量过一阵后,倏忽离分;第三式,则是用手指在头发中神秘地检索着什么,终于有新发现后,就是悄无声息但决不柔弱地一拽。最初,我以为她是找头发上的虱子,这个想法让我在炎天暑月打了个寒颤,后来发现她不过是拔下一根头发,我这才放下心来。我的视力一般,让我确认那是头发而非虱子的细节,是狠捋,而不是狠挤。她将头发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从根部起,以中指、食指的指甲为刃,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捋到她满意的程度,再用两指手的食指紧紧一缠,这便开始较量了。至此,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姑娘在乐此不疲地拔头发、捋头发、扯头发,非断不可。
我的观察还在进行中时,中年妇人双手端着我那碗栲栳栳送出来。她脸上湿漉漉的,鼻尖聚集了一片透明的汗珠,放上桌的时候,她还用令人感到亲切的家乡语调小声道:“乖女子,莜面爽脆,香着咧,慢吃哈。”
我点头表示感谢,她微笑着退回到档口处的一个小角落里,帘子被风扇吹得一阵一阵地飘,但搅扰不了她,她仿佛只在做饭、送饭、招呼客人时才真真切切地活在人间,除此之外就安静地隐身了。
我去的时候已过饭点儿,收银姑娘忽的弱弱喊了一声:“妈,我想喝沙棘。”原来,那收银姑娘就是妇人的女子。于是,那隐在角落的中年妇人又显了形,很安静地为她的女子准备一杯冷藏的沙棘汁。此时,她的安静被一种后天驯化的热情打破,她说:“乖女子,沙棘汁你喝不喝?消暑嘞。”在我犹豫之际,她又补充道,“不要钱的。”补充了这一句,她就不在意我的反馈了,为我倒上一杯沙棘汁后很自然地在昏暗的角落里消失了。
把莜面窝窝猛吞一大口,我着实已被这诱人而亲昵的味道撩拨得浑身酥软。来上一口吧,去告慰难得回去的家乡,去缅怀逝去的祖母,去重温一棵酸枣树的芬芳。我把刚拉扯好的面仔细地咀嚼,敦实、筋道、鲜香,是代代人汗滴禾下、擀捏揉搓出来的完满。
吃完这一口,我就知道,这家面馆,会成为我在这座陌生大城市的一点慰藉。临告别了,也是老板娘在招呼我,她是隐在门帘之后还是往前了两步送别,我不记得了。但那女子,还是只重复三个动作,一次,两次,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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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多次登门光顾,终于把来自陌生人的不安全感一降再降,女子开始打量我,以一种无法藏匿起来的好奇。我开始在收银台前点单,状似浏览她手前的一张油腻腻的塑封菜单,但余光却是漂着她一双极纤细、白嫩的手。指尖和关节处略带粉红,被头发纠缠的地方就如刀添的刻痕。
现代压力重压下的年轻人,断不敢像她这般奢侈,从娇嫩的毛囊里拔除一根正处旺盛期的头发,不,不是一根,是一根连着一根。我看到她双肘间铺展的一张纸巾,上面堆积着一段段坚强的黑发。黑发是打着螺丝一样的弯,泛着螺丝一样冰冷的光,有着螺丝一样锋利的脚。我想,是螺丝样的黑发在搓磨她的头皮,使她终日无法安生,还是它汲取了她身上的气力与营养,使她不得不奋勇对抗?
她显然已将不算陌生的我纳入到她自己的世界。她的眼睛翻得越厉害,说明她出脱得越遥远。我的到来,激起了她对现实的某种感知,她的黑眼珠终于回归到了正常的位置。她不催我,似是知道我对每一种面都有难分高下的感情,宽容地给我充足的时间得以在不安中作出决断。我的手划过臊子、刀削、手擀,而她,“啪”,又将一根十厘米长的头发挣作两半,然后以一种不为他人在意的满足神态将两根螺丝发郑重地放到一张纸巾上,加入那堆发丝大军。
我看向饸饹时,也看向她攀折头顶的手,她凭借揉搓后的手感断定哪一根是恼人的螺丝发、哪一根是柔顺的发,拽下它们时她会不自觉地轻皱一下眉头,就是这份微弱的求救,让她相信自己绝对做出了正确判断。于是,又一道痕,锁住了指尖与指腹,她满足地看红处更红,白痕更白,便惬意地指点我:“妈做的西红柿鸡蛋手擀面很好。”我感激她的指引,绝无犹豫地应承下来。
远处的蝉鸣,近处风扇转头的吱扭,都抵不过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大汗淋漓的外卖小哥推门而入,口中还催促着:“快快,你家的店面太偏了,我转了几个弯了,才找到。订单完成了吧?”
我见女子一个瑟缩,又想把自己藏起来。还是老板娘听到声音从后厨转到前面来,她热情地招呼着:“是脸生的小哥啊,我们这地儿是不太好找,以后熟了就好了。”她殷勤地递过打包好的订单,又顺手从冰柜里拿过一瓶冰红茶,一同塞进了小哥的手里。脸上是热切的笑。
小哥走了,老板娘很抱歉地看我一眼,说:“面还在煮。”她小心地站到女子的身后,用那一双粗糙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以母亲的天生慈悲怜惜她、安慰她:“乖女子,多见见就好了。”
老板娘端着面碗,从后厨走过来,我数着她的步子,十、九、八……就快到了。那一碗香喷喷的面,把我的馋虫勾得好不闹腾。可谁知她却把面碗放到了收银台上,然后以一种恳切的目光看向女子。女子犹豫地伸出手,她白嫩细腻的手指刚碰上面碗,又如惊兔般迅速逃脱了。老板娘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快步为我端过面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