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世界上没有比脚更远的路,也没有比心更高的山,但如果不执著地去一步步地走,梦想中的路与山就不会有到达的一天。可是生活总有意外——你满怀憧憬地开始行动,皮鞋擦得蹭亮,捯饬好着装,精神百倍地出发,却未必能够顺风顺水、心想事成。这一点,在深圳摸爬滚打了多年的夏国相,是深有体会的。南方气候湿热,与老家郴州的迥然不同,国相早已经习惯了深圳的生活模式。速食时代,难得他还是一板一眼自律地过着平淡的日子,但日常中,总有意外的事件,还是让他局促,令他郁闷地哭笑不得,做人不容易啊。也是,多姿多彩的打工生活仿佛跟他有隔世宿仇似的,而某些横生的枝节,却象与他结了夙缘,偏偏不弃不离。
周五的晚上,国相因为白天保安工作事多,差点累瘫了,所以早早冲完凉上床睡得瓷实得很。突兀地一个电话来,把他从睡乡里打醒,睁开惺忪的双眼一看,是妻子舒妩打过来的。还真是挑的好时候!他嘟囔着翻起身,抓过手机,在黑暗中按下了绿键。
“喂,老婆,什么事?我刚刚睡着了”,他拿手背擦擦眼屎,手机那头传来舒妩愧疚的声音:“啊,睡这么早,累了吧?打扰你休息了”,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大妞和二妞的方便面快吃完了,纯牛奶也只剩三瓶,我的洗面乳也用的差不多了,你抽空在网上批发都买点,我在泽林街上去买,可能要贵好多”。
妻子的音调中透着点小心翼翼,国相的睡意给整没了,“没事老婆,反正也睡不着”。他起身来,搭拉着拖鞋去开灯,喝了口凉白开,定定神,想起家里的大妞二妞,他心情就毛燥起来:这俩熊闺女!一天天的,正经饭不吃,就爱吃来一桶或者可乐鸡,书也不好好读,玩游戏倒是两把好手,什么精英、王者这些,比国相这个当爸的还顺溜!他不由埋怨道:“老婆你有时也说她们一下,少玩游戏,别老吃辣条啊、泡面啊这些垃圾食品,对小孩成长不好。”手机那头默然,好一会舒妩才悻悻地应了一句:“她们都不听我的话,听你的话你又不在家,叫我怎么办?”
国相皱了皱眉头,眼睛余光斜瞄了一下,幸好三个室友都去了上南大街,没人听见,不然尴尬了,他是个好面子的人,家里那点破事,能捂就捂着。就闷声回了句:“行行行,我去网上看看,有合适的全给你们买。你和孩子在家要注意身体,别着凉感冒了,现在新冠疫情都是外松内紧,有一点感冒状况就不得了,搞不好还要隔离,这才是最紧要的”。手机那边舒妩“哦”了一下,接着道:“要不你先睡吧,明天再弄这事?”,国相打了个呵欠:“不用,我有点饿,先出去吃点,再去网上看看哪家货便宜,总要给你们先买好才行”。他语气里带了一丝怨怼。怕老婆听出来不高兴,又加了一句:“放心吧很快的”。
是的,国相心里是不痛快的。
99年生的大女儿还好,不怎么让他操心,本科毕业后在深圳南山区有工作。可新世纪才出生的两个小女儿,那就是前世降临来讨债的,叛逆不听话不说,还厌学,成绩象秋后的二茬谷子,总不见有好起色。更可气的是学校里有的带课老师,喜欢在群里布题、作业批改、网上听课,全都要家长亲自陪同参与,这是什么世道?老师难道不是传道解惑授业的吗?这些事什么时候成了家长的业务课?那些题,好多家长都不会,国相两口子也好不到哪里去,遇到难题也只能跟孩子一样,干巴巴地看着。真不知道现在的老师是怎么想的,都是典型的惰性教育、甩手掌柜,让人焦躁啊!
而最让国相不舒服的,则是老婆舒妩。结婚二十多年了,他习惯称舒妩为“老婆”,天天如此,带着宠溺的意味。可是舒妩从不称他为“老公”,要么叫他小名“山娃”,要么叫他“眼镜”或“瞎子”。国相是先天性近视,厚瓶底的镜片戴了三十多年,永远是摘不掉了,他忌讳别人喊他瞎子,可舒妩偏偏就爱喊,这是什么性质?这不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吗?不高兴归不高兴,国相却也没办法让老婆改掉这个毛病,她能改就不是舒家大湾的舒大女、那个过年时敢掀家里牌桌子的虎妞了。虽然说经过这些年,舒妩的脾性改了不少,但“老公”这个福利称呼,国相始终享受不到,不得不引以为憾。
宿舍里是没有wifi信号的,得去新沙路拐角处的恒辉大厦,那里有公共wifi信号还好,大厦里的前台还有真皮沙发,遇上放假时,国相会在那坐上一天,都不带挪窝的。他看看手机,晚上九点四十七分了,就带上个苹果和灌好的凉白开,算是解决了夜宵的问题,出门时翻起衣领裹住脖子,毕竟晚上快十点了,深圳也寒露秋凉,肌肤微有冷意,昨天才过了重阳,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啊。台风圆规已经登陆海南三天了,宝安新桥算是蹭了一点圆规的尾巴,因而雨就没正经停过。国相出门下楼时,周五的寒夜,又唦唦唦地下起了雨点点。
刚过南门,值班的保安同事老王就伸手过来,裂开嘴笑道:“眼镜出去吖?外面在下‘淤’嘞 ”。国相也呵呵笑着用力地跟他握了握手。老王五十五了,是河南驻马店的,做了三年的老保安,口音豪横,见谁都是河南腔,下雨念成下“淤”。国相曾和他在108房共住过半个月。河南人只喜欢擦澡而不怎么爱冲凉水洗,这点被老王完美继承,国相是个老好人,性格中庸,闻到了奇味也不言语,同宿两个礼拜后,默默搬去了205,他跟谁都文质彬彬周到礼貌,笑容镇日挂在脸上,有事也不多言,象是水泊梁山里朱富的转世投胎。
当下国相笑脸相迎:“下雨没事,我还没那么娇气,给家里人买点东西寄回去”。老王面颊上的褶子一颤一颤的,在路灯下闪着黑亮的光,嘿嘿地笑歪了嘴:“真的是去买东西吖?刚才几个小姑娘在门外发了好多卡片,让人去她们那享受服务嘞”,旁边一起值班的新来的保安张和贵,也是跟着笑得嘎嘎嘎的,朝岗亭里办公桌上的几张卡片噜噜嘴:“喏,就是那样的,上面还有电话号码”。国相面不改色禅心不动,斜睨了卡片几眼,坦胸露腿一派旖旎风光,电话号码是153开头的。他“嘁”的一声笑道:“你们可收好了,别让老黄和老梁看到了罚你们,那时就等着哭死”。俩老货就讪讪笑着把卡片收进抽屉里。
恒辉大厦十二层高,在十字路口的拐角处,旁边紧邻几家小快餐店,都是矮墩墩的铁皮房,更趁显得恒辉大厦鹤立鸡群。国相进大堂时,里面已经坐了四五个人,西北角甚至还睡着一个小青年。什么人什么世道啊?国相又不舒服了,蹭个网还这么嚣张吗?以为这是在家呢还睡得这么香?大堂边招待桌前的美女小姐姐兀自涂着美甲,恍若无人也不爱管这些事。国相无语,歪着身子过去,也找了个空档,陷进沙发里掏出了手机,苹果和水胡乱放一旁。他寻思着拼多多和淘宝上的方便面和纯牛奶,哪个更便宜更合适自己呢?至于洗面乳,嗯,自己好像上个月买了好几支,是网友推荐的还是个牌子货,香味也还行,好久也没用就丢在柜子里,等会有空寄给老婆算了,能省一个是一个。国相费尽心思仔细算计着怎样更省钱,在几个购物软件上挑来选去,渐渐地,心里有些自怜自恨,他陷入一种短暂失落的氛围中,有点看不起自己的抠抠索索———为省这点营头小利竟还要耗尽脑汁。
自打2010年离开深圳去宜昌,打工二十年了,国相自嘲地笑笑,他应该算是认命了。命里止有三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这还是在铁矿退休的老父亲说给他听的。这二十年来,从最开始在歌舞团打架子鼓起,到来深圳打工止,都是奔着理想与希望去的,有兴趣,有热情,有冲劲,那时唯独不会有认命,不会有小算计和对生活死命节俭的姿态,可结果呢?
抛开歌舞团的青涩生涯不说,十年前和他同进厂的任海军,现在在东莞是盈科公司经理了,工务科的王伟也自己开了个模具厂,成了人模狗样的老板,更不必说开发部的郭婷与史德政这些野心勃勃的家伙了,他们早已是富甲一方的区域总裁。而自己在深圳,干了十年没有什么建树,就仓促离深了。如今南下再来,物是人非,他依然还是个小小保安,这些年算是活到狗身上去了。母亲一语成谶,说他命格里五行属金是寺观之犬,说白了就是个道士命。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再来深圳却已是不惑之年,变成了油腻中年男,为点芝麻小利精打细算,任他再怎么翻腾捣鼓,前方始终看不到曙光。
国相吃完苹果,喝了点水,平复了一下情绪,各个网站都浏览了一遍,时间快到二十三点了,大堂里只剩下两三个人,睡觉的小青年和前台的女孩都走了,国相扭了扭腰,活动一下腕肘,明天还要上班,不能迟睡,于是他在菜鸟上匆匆下了个寄件单,填好了内容,上传后,出门准备回宿舍去找一下那几支洗面奶,应该还能用的。
(二)
新沙路的这个时间点比较热闹,因为夜班的员工会来吃宵夜,小摊贩早早就起开了阵势,密密麻麻沿南门摆好了一字长蛇阵,肠粉摊、炒饭摊热气腾腾的,吆喝声快震破了路边避雨的绿棚。快餐、烤鸡、凉皮...应有尽有,扩音喇叭引诱着行人驻足挑选。国相鼻子里灌满了粉面烧烤的葱姜蒜香味,他喉结滑动,口水不住吞咽,不由得加快了步伐,穿过熙攘的人群,连天桥边上跟他打招呼的老王和张和贵他也没注意到,就急溜溜地回到宿舍,开灯找出了那几支没用过的百羚洗面奶,用纸盒包好,写上邮寄地址和妻子的电话号码,送到楼下的邮政代寄点,因为明天早上八点多,菜鸟的快递员会来拿邮件,而那个时候,国相已经在东门岗亭里正值班。按他的估计,一两天后舒妩就可以拿到快递,毕竟现在的快递公司服务还是很方便的,应该是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事情显然并没按国相所设想的那样正步走,生活总有意外,它从来不缺乏猝不及防的添堵,墨菲定律在国相身上依然有效。
礼拜二的早上,天气晴爽回暖不少,但国相生了点闷气。他站岗的时候,有个上班进厂的雇员,穿着办公室里的便服,也不知是什么职位,同他打招呼:“早上好,赤佬!”国相就懵了,差点暴起!欺负保安听不懂上海话是吧?就算跟你认识但也没熟到这个份上,“赤佬”这个蔑称是可以随便赠人的吗?虽然愤气难平,但保安的素质还是有的,国相也没跟旁边的同事杨武说,把这口气硬生生憋心里了。结果这一口气没出来,后面就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什么事都不顺敞。
先是八点半,车间要寄去松江的信封,国相忘记拿到大巴上了,只好压下来等周三再送,还不知会不会被催促呢。接着又因为没戴口罩,被安防的陈经理逮住并点名示范。“好事成双啊”,这是国相给今天此刻状态的评价,可他忘了“好事成双”并不是触底,后面还有个“三星高照”呢。中午时舒妩打电话来,说牛奶和泡面收到了,洗面奶却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