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寻找三和大神的美籍华裔
前几年,我在深圳东站旁的一个住宅小区里,开了一家名叫做青春物语的青年旅舍。
说是青旅,其实有点名不符实。因为我的顾客群体极少是来深圳的旅游者,绝大部分都是来深圳寻梦的年轻求职者,或者是已在深圳工作、但付不起高昂房租、来旅舍按月包租一个铺位的长住客。
别看我年龄大,我和来住宿的小伙伴们,不管男孩女孩大都聊得来,相处融洽,他们说我知性和蔼,像他们的家长,都不叫我老板,无论大小都亲切的叫我大叔,当然我也很乐意充当一下他们的临时家长,旅舍氛围和睦温暖。
我的旅舍的经营模式,就是从房东手里租下几套三室一厅的住房,每套房里摆上十张左右的上下铺的木架床,再配置空调、热水器、洗衣机以及床上用品等,就可以开张营业,然后到美团、飞猪等平台发布招揽信息,每个铺位的价格是:零住每晚25—35元,包月则每月650——750元,相当经济实惠,因而我生意兴隆,出租率通常都有90%以上,旺季的时候,一铺难求,往往连沙发都睡满了人。
二〇一九年五月初,我接到一个预定平台的电话,居然有个华裔美国人想要预定我的旅舍的床位,问我接不接待。按理说我这种简陋的青旅根本没有接待境外旅客的资质,但当时是淡季,有床位空着,就应承了下来。我想反正是华裔,别人估计也看不出他是老外,只要运气不特别坏——碰上派出所来查客人的身份证,就万事大吉。
预定的日期到了,这位名叫亨利的美籍华裔如期翩翩而至。果然像我估计的那样,他是个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出生的新移民,老家是河南,略带北方口音,普通话说得比我自己还溜,中等个头,微黑皮肤,眉眼清秀,整体形象也比我自己还更像中国人,外人根本看不出他是老外。
我窃喜,当然还是免不了交代他,如果有人问他是哪里人,就说自己是中国人,并来他几句河南方言。
亨利爽快的答应了。
不过,有件事我有点奇怪,作为美籍华裔,应该具备一定的消费能力,按他的消费能力,不应该来住这种低档的青旅。于是,我就找他闲聊。
亨利,你来深圳是旅游还是出差?这种低档的青旅住得来吗?我问。
我来深圳既不是旅游,也不是出差。我是在境外看到了有关三和大神的报道,觉得很好奇,因此顺路过来了解下,住你的旅舍是为了体验下那些三和大神们的住宿环境。他答道。
这样啊,我说,怪不得你不去住酒店。
他接过我的话头,是的,住酒店没有三和大神的体验感。明天我想去三和那边看看,大叔,请问怎么坐公交更便捷?
我详尽的告诉了他去三和人才市场的公交路线,第二天亨利一大早就出门,去了三和。
(二)什么是三和大神
当天傍晚,亨利才拖着疲惫身子回到了我的旅舍。
等他稍事休息后,我赶忙过去问他看到了什么情况。
亨利说,三和人才市场到处脏兮兮乱糟糟闹哄哄的,人头攒动,很多很多的人在找工作,很多很多的人被中巴拉去工作,这其中有许多人没有身份证也照样能去上班,但是没看见有三和大神。
我告诉他,的确,像你所看见的那样,三和人才市场又脏又乱又吵,因为这个人力市场在关外很著名,平均每天有近万人到那里求职。在这个人力市场里,充斥着以三和人力资源集团为代表的各种各样的人力中介。从规模上看,规模大的员工有超百人,规模小的员工有数十人,还有很多规模是三五个人的,最小的是一个人单打独斗的,甚至有的人是业余抽空兼职做的。从性质上看,非常正规的有,亦正亦邪的也有,还有完全是坑蒙拐骗的黑中介,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因为知名度高,来这里找工作者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每天都人潮如涌,人声鼎沸,三和大神就隐身其中。
我接着说,所谓的三和大神,是指以聚集在三和人力市场周边为代表的,只打零工(工资日结)不做长期工,打一天零工则以最低等的生活标准(挂逼)玩几天,钱花完后再去打零工,或者干脆啃老根本不去工作,没有生活目标,不思进取,游走在城市边缘的那类人(其实就是暂时迷失生活方向的迷途青年)的统称,他们最大的特点就是两个字——颓废。
我还说,这类人之所以引起人们的注意,是得益于去年(二〇一八年)五月,日本NHK电视台播出了一部名为《三和人才市场:中国日薪百元的年轻人们》——讲述几位二代农民工在深圳身无分文又无事可做的“挂逼”生活的纪录片。
亨利说,这个纪录片我知道,我就是在境外看了这部纪录片,引起了我的好奇,才打算到三和人才市场实地察看一下的。
我又说,这类人——或者说泛三和大神(迷途青年),不但三和人力市场有,深圳各处都有,上海有,北京也有,全国各地都有,而且会较长时间的存在。你现在住的我的这家旅舍也曾住过几位三和大神(迷途青年)。
亨利听说我的旅舍也曾住过三和大神(迷途青年),来了劲,兴致勃勃的问,是吗,大叔,那请你把他们的故事讲给我听听,好吗?
我回答道,当然可以呀,我挑三个最有代表性大神的故事讲给你听听。
(三)自由女神——秋月
前年(二〇一七年)十一国庆长假的一天中午,我赶到旅舍搞卫生时,一进客厅就发现所有的沙发坐垫套都不见了,只有淡黄色海绵芯凌乱地扔在沙发底座上。
我有点诧异,正要问问怎么回事,身材娇小的湖南女孩秋月从女生房间里走出来,向我道歉。
大叔,不好意思啊 ,昨晚我喝醉了,吐赃沙发,今天一早我把沙发坐垫套取下来用洗衣机洗了,凉到外面去了。秋月脸红红的对我吐了吐舌头。
没事,洗了就行,人没问题了吧。我安慰她。
我还好,没啥事了,别担心。她还是有点局促不安。
又醉酒了。
秋月偶尔抽抽烟,却特别喜欢喝酒。
这不是她在旅舍第一次喝醉,但却是第一次吐在沙发上。
秋月经常是在从外面打完一次零工回到我的旅舍住宿的时候,买酒喝,而且经常醉酒。
更经常的是,每打完一段时间的零工回来后,就到网吧通宵达旦、昏天黑地大打几天游戏。
基本上是每打完一次零工——打零工的时间少则三五天多则二三个月,她就会回我的旅舍住,招呼我说大叔,我回来了,出去玩玩,把行李撂在床位上就旋风般的走了,去网吧打游戏了,口袋里有了点钱么。
那段时间,她很迷恋打游戏,说是要做打游戏直播,靠直播挣钱养活自己。
打游戏大都是男孩子,高手也大多是男孩子,做电竞直播的都是男孩,你打游戏的技术过得过得了关吗?你的直播有吸引力吗?能够吸粉吗?会有人打赏你吗?我觉得此路不通,劝导她。
大叔,这个你就不懂了。我打游戏的技术不算太好可也不差,正因为很少有女孩子做打游戏直播,这里是个市场空缺,所以我就要去做,也有不少女孩玩游戏的,她们的技术都不高,她们也不需要太好的技术,我的技术配这些玩游戏的女孩刚好够了,这是一个细分市场。秋月说得头头是道。
我不玩游戏,确实不懂游戏直播的市场行情,倒也见过有些姑娘喜欢玩游戏,可是从来都没有真的见秋月打游戏做直播赚过钱,或许她根本就没真正做过打游戏直播,她还得去打零工维持生活,只是游戏照打不误。
秋月,一个很女孩子化的名字。
人如其名,她也是个很女孩子的女孩子。
女孩子该有的东西她都有:她身材娇小玲珑,凸凹有致,有胸脯,有屁股,有脸蛋,有腰身;她爱说,爱笑,爱疯,爱闹。
女孩子不该有的东西她也有:她邋遢,她可以几天不洗澡不刷牙不洗脸不洗脚不换衣服不上床睡觉去打游戏;她不爱打扮,她不描眉不画甲不涂脂抹粉不敷面膜不穿金戴银不坠珠挂玉。
秋月是个自由女神。
她居无定所,劳无固岗,只打零工不做长期工,说做长期工不自由,她选择用漂泊来守护自己的自由。
她身如浮萍,总是长年都处在不停的漂泊当中,二〇一六年的年底漂到了我的旅舍——是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她在深圳东站附近的一家酒楼打零工,就近住进了我的旅舍。
由于觉得我的旅舍氛围还好,和我也算聊得来,后来就常来我的旅舍住。
由于常来住,慢慢的和我就熟悉了,我们经常会聊聊天。
那年(二〇一六年)临近年关,我问她,秋月,春节回家过年吧?
不回家过年,大叔,我已经N年没回家过年了,秋月直爽的回答说。
怎么不回家过年呢,你常年在深圳打工,就春节才有长假回老家,难得和老爸老妈兄弟姐妹团聚一些日子,难得享受一下天伦之乐,怎么不回去呢,我继续唠叨。
是这样子的,大叔,我回家了全家人也不会团聚在一起过年的。我老爸老妈闹掰了分开过日子的,我们兄弟姐也分成了两派,大姐和我跟着老妈,二姐和小弟跟着老爸。我们两派不相往来的,回家过年也没意思,我就干脆不回去。秋月更直爽的回复了我。
我触及到了秋月的家庭隐私,有点尴尬,连忙致歉说,秋月,不好意思,不该这样问你。
秋月倒是很豪爽,不亏为辣妹子,说大叔你不必在意,完全没关系,我不忌讳这些事。
我接着就转换话题,问她学什么专业的,有什么拿手的活呀。
我是学计算机专业的,高职,专科,不过没拿到毕业证,第三年交不起学费,学校就把我的毕业证扣留了。大叔你知道的,这种高职不管学生的死活,就是只管要钱的。我最拿手的活就是打游戏,或者说我最喜欢的东西就是玩游戏,秋月说。
那个时候,你家里没帮你一下吗,我说。
我家境不好,家里没帮我,秋月说。
那你现在可以攒点钱,把以前欠的学费补交了,把毕业证拿出来,我说。
大叔,你说现在那个破证对我还有意义吗?秋月说。
这个话题又谈不下去了,我再转换了一个话题,秋月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我说。
因为住宿必须登记顾客的身份证上报社区,所有住客的年龄对我而言都不是秘密,我知道秋月是一九八七年出生的,虚岁三十,大龄姑娘了。
这下秋月的回答令我目瞪口呆,是的啊,大叔,我都三十岁了,按理说是应该结婚了,可是我对男人不感兴趣,我说了你应该懂的,否则我早就成家了,追我的男孩子多的是。
秋月她实在是太豪爽了,这么隐秘的事,她就这么毫无顾忌、大大咧咧的告诉了我,搞得我浑身都不自在,不知如何是好。
我很怀疑,这么个非常女性化的姑娘怎么会是女同?从书上看到那些女同不都是很中性化吗?
后来,有一次她还果真带过一个据说是她的朋友的很中性化——短头发、工装裤、灰夹克、声线低沉、性情粗豪——的女孩,到我的旅舍住过一段时间。
就这样常进常出,秋月断断续续在我的旅舍一直住到了二〇一八年下半年。
大约是这年(二〇一八年)的十月初,有一天,她提着一个装着被褥等杂物大行李包来了我的旅舍,找到我说,大叔,我要去东莞的凤岗打一段时间的工,大约个把月,太远了不好拿,这包行李先放在你这里,等我从凤岗回来后再过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