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司同事加好朋友表哥让手机吃进肚子里了。别不相信，这是真的。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也不相信。表哥一米七二的个头，略显啤酒肚的腰身，一个大活人，一部小小的手机怎么吞得下？我只能说是活见鬼了。

那天是星期天。星期天不用上班，如此难得的自由自在时间，有人爬山，有人逛公园，有人看电影，有人谈恋爱，有人喝酒，有人打麻将，有人健身房，我与表哥却选择躺平，躺在出租屋简便床上刷短视频。别说我们堕落。我们太喜欢刷短视频了，每次都刷它地老天荒。我们合租了一间房，没别的意思，一是为了省钱，二是方便八卦。每次刷到有趣的短视频，都要八卦一番。

我刷到一个段子。一位细皮嫩肉的中年妇女，当然是经过美颜了，说做我弟弟吧，不在乎你年龄，不在乎你长相，每月给你两万零花钱，只要你身体好。我乐得哈哈大笑，企图将天花板下的蛛网与灰尘震下来。如今的骗子也这么明目张胆。往常，我这么放肆地大笑，表哥是要气急败坏翻身坐起来，用怪异的眼神盯着我说，能不能少发点神经？我发现你的笑点太低了。但这回，表哥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大声说：给你介绍位中年妇女，一月两万零花钱哩，从此你衣食无忧了。表哥还是没有一点反应。我下床，走过去，一把将他被子掀开。

床上空空如也。

他人哩？

敢肯定他没有跑出去。就前一会儿我们还说了话，他伸了一个浑身舒泰的懒腰。我不见他下床，也不见他开门。难道他飞了？我四下寻找，卫生间、床低下、收纳箱、衣柜里、电脑桌，稍为能藏人的地方都找了，就是不见。我大声喊：

表哥，表哥，你在哪里？

我在这。表哥应答声带有迫不及待的味道。

声音是来自屋里某个地方，但人呢？我还是不见人。

我说：我没看见你，你人哩？

我在手机里。表哥说。

我忍不住笑了，小朋友过家家也不带这样玩。我说：表哥，你的黑色幽默也太夸张了吧，我不是小朋友，骗不了的。

是真的。表哥急切地说，你先看床上，目光移到枕头边，你就能看见一部手机，我就在这部手机里。

枕头边是有一部手机，一半让被子盖住了。我拿起手机，正是表哥使用的那部。手机这么小，怎么能藏下一个大活人？我还是坚决不相信。

是真的，我就在手机里，表哥很是着急外加诚恳说，码弟，真的，我没有骗你，真没骗你，我干嘛要骗你哩。

声音是从手机里发出来的，我掌心还有震动感。难道有鬼？我吓得，像扔掉不小心抓到的蛇，手机重重地摔在床上。

哎哟，哎哟，表哥说，你摔痛我了，不能轻点吗？

太怪异了。声音是表哥的声音，屋里却不见人。我说：莫非你手机里安装了ChatGPT？跟我玩智能机器人游戏。

哪有哇，表哥带上哭腔了，我是真的在手机里，你要相信我，我都要崩溃了，哪有心思跟你开玩笑？

看表哥哭腔都出来了，我得相信了。不相信不行，不见表哥出去，屋里也不见他人，声音却从手机里发出来。我甚是疑惑，说：怎么回事？你一个大活人怎么跑进手机里？

表哥还是带着哭腔：跑进手机里？我神经病了，唉，流年不利，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躺在床上刷短视频，刷着，刷着，好像跌了一跤，就这么被吃进手机肚子里了。

我忍不住幸灾乐祸笑起来了。手机是有拍照摄影功能，那只是把影相存进手机文件夹。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让手机吃进肚子里？天下从未有过的怪异之事。想来表哥那么大的体量装进那么小的手机里，压缩饼干也不是这压缩法。他肯定被挤压得很难受。

你还有心情笑，表哥说，赶紧想办法救我出去，我都要憋坏了。

2

我喊他表哥，并不是亲戚意义上的表哥，而是他的工作，整天跟表格打交道。他喊我码弟，我也不是他弟弟，而是我的工作，一枚聊无趣味的码字工。当然，我年龄要比他小五岁，他90，我95，称兄道弟也说得过去，但更多的是自嘲。我们同在一家公司工作，同在一间办公室。表哥、码弟，喊来喊去，倒也喊出几分亲切来。我们是一对要好的朋友，倒不是办公室情谊，而是相互同情与鄙视。我说，你真可怜。他说，你也好不到哪里。

我们所在的公司是家饲料企业，名气不大，销量也不多，没什么影响力，却对外号称是集团企业。饲料行业也是内卷得十分厉害，每次内部开会，老板都要说生死存亡。是的，是有点生死存亡的味道。销量每年都在下降，降幅不太，有点像胖子减肥，皮下去脂。表哥与我聊闲天时，有时会忍不住感叹：终有一天，公司会让我们这些打工人打倒。

表哥供职的部门叫集团营销总部，负责统计销量和给业务员算工资、奖金。至于营销策划、绩效方案，那是老板的事。在某某集团营销总部上班，听起像是高管，不明内情的是会以为是高管，其实就是基层小文员，拿低得可怜的工资。

表哥多次跟我讲，他老家那些人，听说他在集团营销总部上班，立即有了高看的神态：哇，那是高管哟！真不错。出息了，上了大学就是不一样。表哥也不点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我说，你有虚荣心。表哥说，哪有哇，我们还好意思虚荣？我只是努力不让父母太丢面子，苦楚只好咽进肚子里。

老板是世上最聪明的老板，我称他为鸡贼。一个职能部门里设置了太多的台阶，文员，正副专员，正副主任，正副经理，正副总监。开会时，老板总是用富有磁性的口气对员工说：努力奋斗吧，我们公司是以奋斗者为本，企业是平台，员工做老板，你们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未来有无限的可能。每当老板说起这番话，我就要想起一个段子：齐白石的虾，张大千的虎，徐悲鸿的马，王羲之的字，老板画的饼，堪称五绝。是的，每个职能部门是设置了那么多台阶，但每个部门，除了生产技术部，只有一个人干活，职称都是文员，看起来，是有很大提升空间，但是，你在公司里奋斗一辈子，可能永远是文员。比如表哥，他干了八年，还是文员。比如我，干了五年，还是文员。对此，我们表示理解，晋职意味着要加薪，老板最不情愿的事情就是给员工加工资，它会直接提高制造成本，减少利润。他不给我们画饼，还会有更好的招吗？

表哥工作量巨大。脑补一下就知道，两百多个业务员，要核对统计他们每天的销量，销量还要分种类，公猪料、母猪料、乳猪奶粉、教槽料、小中大猪料、预混料、浓缩料，几十个种类，还要有前后对比。每种料的绩效方案又不一样，工资、奖金要求绝对准确。在这繁复的表格大本营中，表哥一天到晚没有片刻喘息机会。这也是他，财会学校的本科生，换了我，十个也忙不过来。

工作量大不算什么，压力大才算事。

老板是位精力旺盛的中年大叔，对员工要求极其严恪，报表稍不如意就破口大骂，夹杂侮辱人的词汇。偏偏，老板又太善于变化了，早上一个主意，下午一个主意，晚上又一个主意。自己否定自己的主意，却要表哥背黑锅。所以，表哥是天天挨骂，有次一天挨了五回骂。

以前，营销总部有三四个人，挨骂也是众人承担，平均分配一下也算减轻负担了。随着网络技术的进步，这软件那系统的应用，只剩表哥一个人了。公司上下都知道，表哥的岗位最难做，非一般材料做的人扛不住。表哥总是苦笑着说：还好，老板不会打人，只是脾气丑了点。是有所耳闻，有些公司的老板气急败坏时会打人。表哥并非自嘲，而是打工人的命就是这样。

打也好，骂也好，打工人最怕的还是吃罚单。罚单是真金白银的痛，吃下一张罚单，有一个礼拜都睡不好觉。偏偏老板讲究重奖重罚，说奖要奖得你心花怒放，罚要罚得你心惊肉跳，这样才长记性。奖，基本没表哥什么事。罚，如果哪个月没有吃罚单，表哥要庆幸观音菩萨在暗中保佑。

我的情况没有比表哥好，也是老挨骂老吃罚单。老板每回骂表哥都要捎上我。当然，骂我也会捎上他。同在一间办公室里，老板连路都不用走，一举两得。

我供职的部门叫企业文宣部，也是一个人干活。主要工作是编些养猪故事，说用了他的饲料，猪长得快，不生病，多赚钱，不用他的饲料养不好猪要亏血本，肠子都要悔青，还要写些公司简讯、会议报道、好人好事什么的，在微信公众号上推送。不明内情的人，以为我的工作轻松自在，不就写几篇稿子嘛？

如果老板是个文盲，倒也好忽悠。可老板，年轻时做过一段时间文学梦，在报纸屁股上发表过通讯报道和心灵鸡汤豆腐块，自许文笔了得，自信心爆棚，总是从我文稿中挑毛病，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多精力。挑完毛病再骂人，骂完人还要语重心长：跟你讲了多少遍了，我们要的是精品，要有新意，要有深度，要接地气。一个公司就这么大，主题单一，要玩出各种花样，绝对不充许重复，我每天都在绞尽脑汁，痛苦得想自杀。我心里很委屈，一个公司里的宣传软文，哪来什么新意与深度，天王老子也做不到。我的不满情很容易被他发现，他又要爆炸了：你就是一头猪，中文系白念了，你是不是对我不满？我批评你错了？这回我一定要扣你的钱，不扣你的钱你不长记性，是我太宽容你了。

他说要扣我的钱，那钱是一定会扣的。

天下事什么都有标准，唯有稿子没有标准，评判权又在老板那儿，他说不好，我岂敢说好，挨批挨骂是我的命。说来没人相信，或许他正处在心情不好，一篇稿子中，该打句号还是感叹号，也要骂我十来分钟。这地方分明要打感叹号，你却打了个句号。你难道不知道，感叹号才有力量，你一个中文系的本科生，连这个都不懂？

我是悲催得要去请问苍天，中文系得罪了谁？

有人肯定要说，既然工作压力如此之大，甩手不干就是了。

甩手不干是可以，一张辞职书扔过去，老子不侍候了，还可以展现男子汉大丈夫的骨气。公司不少同事就是这么走的。可我不可以，表哥也不可以，这是我们俩的风格决定的。

我与表哥虽说都是90后，却太对不起90后这代人。都说90后有性格，敢做敢为，敢怼老板，一言不合，老子走人，有不少人打死也不做打工人。我与表哥没性格，胆小、懦弱、中规中矩、瞻前顾后，跟本老本实的60后70后差不多。有人骂我们丢了90后这代人的脸。我们也曾想过不能这么自甘堕落了，要勇敢，要有性格，可就是做不到。究其原因，我把这一切归结于父母，谁叫他们土里刨食一生穷得那么可怜。打小就做受气包，在受气中长大，能扛气受已是一种美德。

天下乌鸦一般黑，到哪个公司不要受气？我们这样安慰自己。好歹，是一天八小时，好歹，一个礼拜有一天半休息，比生产线上的工人强多了。如今，工作是越来越难找。这世上，啥都缺，就是不缺遍地走的大学生。辞职，人是痛快了，可下一份工作在哪？如果愿意去搬砖、送外卖、扛麻包，倒是可以，可我们脱不下孔乙己那件长衫，何况，体力上也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