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时值元宵,四点起床就着院子的灯为鸡超度,八点穿上亮黄绿色游行服插入戏楼前游神队伍,十二点回家客厅里满是张开饕餮大嘴的客人……然而,七点闹钟响起,我还是在熟悉的卧室,对着熟悉的天花板和墙上的斑点,三五点就像白雪公主背上的痣。我在这房间已经待了十来天,每天短暂离开又回归,除此别无去处。城里新掘了数以万计的洞窟,乡下的地洞稀疏些,新鲜的空气里谁知道有没有骇人的透明杀手,勇敢在外面游荡的黑点使恐惧加剧。
我不能出去,外面除了杀手还有些不知名存在找寻我。得意洋洋的手机卡拔出后扔在桌角,明天院子里布置的机关也许能预警杀手,于是我安心在房间里看书、看天花板、看前年的工作证和白雪公主。日子久了,书中的太监也变得亲切:“档案房首领报到(奴才)处今有本处太监郑进福于十二月初六日告假未回着人找寻并无踪迹实系无故六次逃走应交内务府派番役拿获谨此奏。”真乃勇士,虽然不知为何逃、如何逃。如果我被那些人抓到,会不会打上枷号背后插四面大旗:密告、乱语、爬虫、狂人。
疯狂拽窗帘的拉线,窗帘一张一合,似在表现不知他们何时找上我的焦灼。你真信了吗?哈哈哈,我迫不及待想揭下不知名存在的面罩,瞧瞧他们模样,若能看清杀手的透明就更妙了。我不会出去,上哪找他们毫无头绪,只老老实实等着他们上门。也许还应该告诉他们房间的门牌,未免太无趣。我又找到一件无聊的事去做,听着还挺严肃,我要认真写一本绝对真实的日记。
2016年10月3日 周五 天气:是晴吧
为了真实,我不能将天气模糊。我必须忏悔,以前我几乎不写日记,写上日期说是日记的作业倒是编过上百篇。小学寒暑假每天都要写一篇日记,“今日晴,无事”没法应付,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在天气定义为大雨的日记里写自己和朋友扔沙包。我日记作业的确被老师表扬过,经验是在刚放假时花一天半时间写上几十篇,今天详细描写扫地的动作,明天站在窗口欣赏窗外的树林,后天再做做手工,容易受天气影响的活动尽量避开,然后每天在日记本的天气上勾个晴或雨。我现在不愿写这样的作业,后果是连日记的具体天气都存疑,网上倒是能找到,连自己都不信还能相信别人或真或假的记录吗?读者你要是想知道那一天天气就自己想办法吧,反正也不重要。
这一天我高三,国庆假期只三天,刚好符合法定假期,一点儿特权也没有。除了没有窗帘的公交车上透过来的阳光照得头发昏之外,这个下午再无特别,或许令人不舒服的阳光是另一天的事,今天就更没有值得回忆的了。因为有晚自习,我回到教室,教室里都有谁,这谁记得,也不知道是谁说“明天好像有台风”,反正也不重要,在一座年年有几场台风过境的城市,不能让学生放假的台风都不是好台风,不能放假证明了破坏力不强。再后来,听说晚自习停了,我把听说两个字去掉,于是台风今晚或是明天将过境。搬了几本书回宿舍,我能确定不是《漫画黑洞》,然后才和舍友慢慢悠悠去超市买差不多够吃两顿的食物,哦,学校饭堂还开。将到来的是一场弱得学校差点不放假的台风。
明天,台风赶在午饭前来了。我们宿舍朝南,落在饭堂西边不到五十米处,雨在风驱使下分离出一小批雨珠,向北“飕飕”地织成白纱扫去,有两拨人撑着伞艰难挪往饭堂。我便倚靠在宿舍门边和几位舍友观赏他们这场伟大战役,伞被吹翻了半边,衣服颜色也显著分层。当他们终于走进饭堂,我们转身回宿舍啃起饼干。嫌风不够大,几位舍友到7楼上迎风呐喊,我则笑嘻嘻跟另几位讲曾经恐怖的台风有多无情。他们现在怎样,有没有透明杀手……这句话得划掉,不合乎当时心境。中午,我曾经的班主任冒台风到宿舍送了几盒饺子,但分班后她已不是我班主任,饺子没有我的份,真悲伤,我甚至都不能在日记里写师恩难忘的文章,因为她来和走时我都没看见。我能记录的真实,只有送来的饺子蘸了蒜蓉酱味道还不错,我在隔壁班朋友那尝了一块。晚上的饭堂每桌点着几根白蜡烛,黑压压的人群排队打免费的炒鸡蛋去赴“烛光晚餐”。到附近几个宿舍串门,下棋打扑克的都有,更多的人用手机的灯背高考必背xx篇古诗文。
后天,什么时候上课也不知道,早上起来倒了点大罐的矿泉水漱口。学校超市矿泉水全搬空了,我储备了五六升有点甜的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供水供电。这篇日记不知道用得太多了,得注意。吹倒的旗杆不能写,于是我看见校门被吹歪了。不远处军分区的战士用锯子拉拽倾倒的路边树,让我想起五年后在另一座城市另一场台风过后飞奔而过的预备役士兵。我日记里没有写厕所场景,如果硬要我描述——便是——满满的都是。在教室自习不到两小时,年级主任甜言蜜语赶我们回家,简直不敢相信。畏惧学校厕所的威力,我们都收拾东西准备走人。相隔不到一小时,两个供应商的手机卡信号都失联了。宿舍一位老兄接受了我们馈赠的水,在宿舍坚守到我们回来。如此感人的事迹,为了真实性,我只能证实他曾告诉我在断水电的学校他待了好几天。
日记写得太长,得赶紧收尾。当天我和一位同学一起到车站坐车,公园倒下的树把路封得像原始森林,一赤裸上身的壮实汉子拖着树枝远离森林。我们绕了大半圈才到公园后的公交车站,目测城里的树倒了有三分之一,碎了玻璃的高楼向天空张着口。近十条线路经过的车站半小时才来了一班车。城里回乡下的客车没法让我直达,半途飘起不大不小的雨,高压线柱确实砸在公路上,客车便改了线路,孤单的我在售票员指导下在名为太平的小卖部下了车。滂沱雨打在赤红泥上,又汇成黄河奔流,总有梦幻的感觉,彷佛一睁眼我又坐在教室,听说明天有一场小台风将过境。搭上一班从未搭过的客车在村里的家具城外下了车,活着真好。就这样我在家里待了两天多,每天傍晚打开电量不到两位数的手机查看有无上课通知。邻居家用没有水的储水池给发电机充电,我趁机复活了手机,仍没有上课通知,家人却硬要我回学校。听说,这是建国后风眼经过水城市区的最强台风,郊区的化工厂差点爆炸。
2018年9月16日 周日 天气:台风
这则日记不会太长,毕竟论破坏力,它远不如两年前那场台风。昨天,收到朋城刮台风的消息,当晚的社团笔试没有取消。怎么可能取消!为这场考试,我和朋友们忙活了近一月,出考卷、设计宣传单和纪念品、逐个宿舍进行宣传,还得避免别的社团“抢人”。监考的时候,我到走廊上,看了几眼学校停止明天一切教学与社团活动的通知。提醒朋友和考生注意安全后,吃了一块师妹剥的红柚子,我其实知道,很多人把台风只当做一假期,我新囤的五升饮用水和几大袋饼干可笑又无力。
校内绿荫道也成了森林,还没有原始森林茂密。有不认识的中年人从倒伏的树干间钻出,其实旁边能找到小路供步行。他都已经钻出,我还能告诉他可以走过去吗,我确实是走过去了,他应该没看到。朋城的朋友都说这是见过最恐怖的一场台风,好吧,我不能确定是都,许多朋城的朋友说这是见过最恐怖的一场台风,有时候我会跟他们提起水城那场灾难。比较不同的是,朋城天桥多,大量树木倒在天桥上。明天我在天桥边看见络绎不绝的人排队似的钻过树隙,哟,一群被城市嚼吃的白蚁。如果朋友现在看见日记,兴许会向我抱怨,明天要去上班的他,保命的口罩撑不过两天。
2033年2月3日 周八 天气:阴
若不知名存在找上我,日记是最直接的供词。即便如此,我如实写,不为逃脱罪名而美饰。我没有在球场上吹黑哨,倘若有人一定要我吹,那不确定,没经历过的事谁说得准。我最大的罪名,应该是把电话打给了不该打的人。我已经把犯案的工具——一张朋城的手机卡——作为证物密封在胶袋里。
时间要回到好几天前,透明杀手已来到水城。你要把时间线拉到十几年前也行,可能有另一群杀手,可惜我不记得。所以日记的时间线姑且回到好几天前,城里下了命令:为防透明杀手,年节及其他民俗活动取消。透明杀手的来路还是个迷,只知道不止一个,在户外被识别出真面目的人将遭毒手,戴上面罩有一定效果。我在房间里没有戴上面罩,可还是成了家人的挡箭牌,不止一次听见家人在跟亲友的电话里怪我太小心,杀手哪有这么多,总不能永远不出门。我不在乎,反正我已在房间窝了十来天,反正杀手走后我就回朋城。我还是想戴上面罩,哪怕缩在房间里,也不用每天修理胡须,镜子里的我是看得见的呀。
我现在的房间在勾岭村,水城的勾岭村跟朋城差别不大,勾岭村是十年都一个样,朋城是十年了还在修路。今年问题可大了,村里一年一度延续了至少数十年的比春节还热闹的年节不能举办了。亲戚不能来倒是小事,谁要来我还得把他们赶回去。祭祀却是大事,村里有总的祠堂,每十来户还组成小祠堂,有些人,估计还不少,准备以小祠堂为单位在年节前两天偷偷祭祀。家人打电话的声音有点大,我无法阻止声音入耳,他接电话时我一般就停笔,这段文字还是我深夜爬起来敲的,我能清楚记得多亏了那时窗外一小束温暖的阳光。年节前几天,我听到家人去与同祠堂大婶商量年节怎么弄,听到同祠堂在城里住的几户坚决不回来,听到村里的几户想去祭祀,心里又有点怕。杀手是透明的致命的,绝不能出门,我坚决反对在杀手的监视下进行户外活动。我第二次成为挡箭牌,幸好家人的好友也劝告他最好不要出去,家人开始劝说其他人等杀手走后再一同祭祀。最后一个建议是我提出的,我不知情也没关系了。一天后,祠堂的人又决定提前祭祀,再次被我和家人劝住。我累了,虽说房间里的我需要一点刺激,绝不是以出去为代价。我不能出去,害怕杀手吗,我还想捏捏他透明的脸颊。前天上午,时间可以肯定,有一户说村里其他祠堂都在明天凌晨祭祀,执意提前祭祀,并且愿意买贡品代外面几户祭祀。我劝动了家人,却劝不动那一户,似乎在跟数十千米外杀手透明的眼对视,全祠堂只剩我们家不愿,自然家人我也劝不动啦。
我没有办法,拨通镇政府的电话好像也挺有趣。镇政府电话是我微信群朋友提供的,就像他们后来所说,第一次举报我没有经验,用了自己的手机号。几分钟后村干部的电话来了,开口便用方言问:“你谁?是谁儿子?”好几句话都是想套我身份而不是解决问题,我可以告诉你我的身份,问题是你能保证永远永远,永远好像挺困难,就三百年吧,不锁定我家人的身份吗。我没有问,我不觉得他能保证两百年后的事。在我终于将话题转向应对杀手时,他说村里也考虑过,分批少量进行祭祀不会引起杀手注意,说得真有道理,我不相信不代表他说得没道理,他的同伴肯定是觉得有道理才和他这么去做。我觉得他的同伴肯定是觉得有道理才和他这么去做,我必须用我觉得,他同伴我到现在还没见过。想用上次才五个人在麻将馆聚会就有人遭杀手毒手来说服他,想了想只是我觉得,凭什么说服他。我挂掉了电话,不是我说服不了他(暂时的失败又不是永远),而是我家人上楼了,我还不想让他知道我的罪名,于是几分钟前学校打电话找我去写反抗杀手的英雄人物新闻。一小会又有村干部的电话过来,杂音中我听见“是朋城的手机号”,立马把电话挂掉,将手机卡拔出,我可以肯定他们找不到我了。啥?你说现在手机卡实名了,我不管,这是我的日记,这位读者你可以不看。我应该用别人的电话举报,甚至是借朋城记者朋友的名义举报。哪怕东征的十字军再次遇上黑死病,我依旧不后悔去举报。我又有理由回朋城后换手机卡啦,卡里还有八十九点四六元话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