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以前,经常随着主家坐船去广州城采货的时候,结识了一个在码头做搬工的同姓自家人,他比我小三岁,但知道的事情远多于我。每次货搬得就位啦,我们就会坐在船头的舷上,边抽烟,边话事。他给我讲了许多广州城城里城外各式各样的故事:高到看不到顶的镇海楼,吃顿饭要吃两个多时辰的早餐,爬树比猴子还要快的青蛙,诸如此类。不过,刚刚说到的这些,其实也就是一些新奇事儿,没什么用处,顶多就是当作夸耀的资本,拿来忽悠湖边上放牛的小孩。倒是有一个故事,开了我的窍。
说是以前广州城发水灾,淹了不少平常人家,老的少的,流落街头的到处都是。后来有一家叫陈李济的铺子,还蛮发善心,办了个慈善展售会,卖售自己铺子里库存了一百多年的陈皮,卖百年陈皮换得的钱,悉数拿来救济那些房子被淹掉的人家。那个自家人告诉我,当时陈李济的陈皮,卖到了“一两陈皮一两金”的地步。
陈皮这东西,也不少见,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吃过不少。二姑父是做光脚郎中的,周边的几个村子的寒暑不调,都是他在照看。每次去他家玩,二姑夫都会走到他的中药抽屉柜面前,从底下第二排的一个抽屉里,挑出一小块的陈皮来,诱我的口水。等我把“姑父、姑父”叫得和蜂蜜一样甜的时候,他就自得地“嘿嘿”笑起来,弯下腰,把陈皮伸下来递给我。这东西含在口里硬硬的,不容易化,等我玩好(我惯常是用“玩完”的,不过父亲总是嘱咐我,叫我别瞎用“完”字,像“吃完”、“玩完”,都要说成“吃好”、“玩好”),从他家走的时候,口里的陈皮只是软和了一些,没怎么变少,味道也没怎么变淡。
陈皮这东西,二姑父既然舍得给我吃,每个来抓药要抓陈皮的也都负担得起,价格应该是不会贵的。陈皮还算是日常的,不像人参片那样,被二姑父藏到了最上面的那层抽屉里面,我到现在,连它的影子也都还没有见过。可是,陈李济的陈皮卖到了金子的价格,着实让我有了不少感触。陈李济的陈皮也是陈皮,光脚郎中的陈皮,也是陈皮,这价格居然能差如此之多。照那自家人说的,人家靠的,可不仅仅是义卖的头衔,这陈皮头上戴着的“百年”这两字的帽子,才是压称的伙计。细想一下,人生难过百年,能在这个辈子吃上前几辈子的人留下来的好东西,付上一两黄金,对有钱人又算得了什么。也不知道二姑父药抽屉里的陈皮,是多少年的,不过,都能当成麦芽糖来哄我,估计年头是久不了,或许就只是前一年的橘子皮晾出来的吧,亦或前两年的,估计顶多不会出过五年。
中药的理论真是有意思,许多药材都有“东西越陈,药效就越佳”的规律在里面。郎中们口里常念叨的诗句,“半夏狼毒与茱萸,枳实麻黄共陈皮;六般药物宜陈久,入药方知奏效奇”,就是最好的佐证。越陈越佳的药材,自然不下六种,只是这诗句十四个字太短,仅许容下这些常抓的药。此类药材,都是前面扣上一个年份的帽子为好。事实上,好像还不光如此,这年份的帽子吧,最好是一些吉利的数字,比如说:“三年”、“五年”、“十年”、“三十年”、“百年”、甚至是更久些的“一百二十年”。东西过了十年、上了百年,就成了稀罕东西。十年百年的好药材,皇亲国戚、富商蓄贾之类,用起来自不计较多少,平常人,就是想从一个药片上拿小指甲盖掐上一丁点尝尝,也都是白日做梦。陈李济的百年陈皮,也是一样,都是有钱人的消受,我等给他们运卸货的长工,哪里有福气去睹上一眼。哎!谁叫这个“陈”字被价钱给勾结上了呢!真要是想吃陈皮了,还不如去二姑父家坐一坐来得实在,他老人家,现在也一把年纪了,就算是把他整抽屉的陈皮全都倒了走,他也没有去追回的力气。
那年,坐在船头上,听完那自家人给我讲完这故事的时候,我心里就顿生一种纠结的埋怨,这埋怨不是埋怨我自己,也不是埋怨讲故事的自家人,而是埋怨我自己的太爷爷。我就想,他老年轻的时候来过广州城,他怎么就没有听到过这个故事呢!倘若他听到了这个故事,肯定会买上很多橘子,然后把所有的橘子皮都晾干,留着传给他的后代。到今年,要是传到我手里头,也算是藏过了半个多世纪的百年陈皮了。等我再老个二十多年,不也就是百年陈皮了吗。有了百年陈皮,我哪里还用愁什么生计吃穿,为了几个铜板给主家踩上一天的破水车轱辘。
这埋怨让我难受了好久,从广州城沿着海边回长江口的一路上,白天一直晕船,晚上又一直想得睡不着觉。等到下了船,把货运到了主家,留在家里的长工见我,都说我消瘦了许多,还问我是不是在广州就顾着逛窑子了。后来精神好些,我就开始活动起来了。我琢磨着,我在埋怨我的太爷爷,我可不希望我的曾孙子同样来埋怨我。不让曾孙子埋怨我,只有两个法子,一个是就不准他去什么广州城听那个什么济的故事,另一个呢,就是我乖乖地做陈皮,给他留上一笔遗产。我想还是后者更切实际些,事实上,我也付诸实践啦。
那年霜降前后,我就经常去隔壁臧家村的大集市转悠,为的就是买橘子,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买橘子皮。那些天,我把那个月打长工私下抠下的所有铜板(那些年家里负担重,每个月发的工钱,都要把大头交予母亲)都花完了,每次都是专门挑那些个小皮硬的橘子,因为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买到,更多的橘子皮。到最后,硬是从购置的四十多斤橘子里,剥出了十七斤的皮。皮晾干后,全都装进了一个从主家谷仓后面众多坛子里偷来的一个。写到这里,我还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床头的坛子还在不在,就怕一不留神,我这传给后代、改变家族命运的宝贝就别的长了心思的恶人偷了去。到今天,我这坛陈皮已经有十六年半的“陈”龄啦,中间也有一些陈皮被妇人们谋了去。她们大多都是说,自己的孩子得了什么治不好的咳嗽,或是哮喘,非要我这年龄比孩子还要大的陈皮才能治好。父亲常说,“积财不如积德”,所以每有人来谋,我也都会交予她们一些。有一些知人情的妇人,懂得报恩,也会包一些自己家种的东西,给母亲送来。这也说明,我这陈皮,随着年纪越来越老,它的价值也越来越高啦,我很欣慰。所有我做陈皮的举动与收获,都正是那广州城陈李济的故事,给我开了窍的结果。
虽说带上“陈”字的东西,都是年份越多,越值钱,但有时候细细琢磨,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就比如说,你去药铺子买陈皮,人家郎中告诉你,药铺子有两种陈皮,一种是三十年的,一种是三十一年的,你会买那一种?若是我,我还是会买三十年的,不卖三十一年的。“三十年”数字吉利,走在路上也可以炫耀,说自己买了三十年的陈皮。要是买了三十一年的,该如何和别的人说呢?或许你会说“我买了三十一年的陈皮,比三十年的还老一年呢”,本来那个“一”字就怪不协调的,你不但完全不顾,反而还要再去强调一遍。或许你会说“我买了三十几年的陈皮”,生怕那个“一”字说出来难听,换成个“几”字。都不是味道。不如少了一年,哪怕这三十年的陈皮,比三十一年的还要贵上个一厘一毫。
要是陈皮也通性情,那个三十一年的陈皮要生气了,它会发恼:“我比它多活了一年,凭什么呀?”再假设多一点,要是我还能和这通性情的陈皮聊上天,我会劝他:“你干脆就把自己多的那一年分给二十九岁的兄弟吧,这样你自己也涨了价钱,那兄弟还欠你一个人情。”话说回来,这都是戏谑之语,三十一年的陈皮该如何处置,人家郎中早有处置,要么,留到三十五年再卖,要么,卖的时候,就说成是三十年的。
不光是陈皮,许多别的东西也都爱带一个“陈”的帽子,好比说陈酒,好比说陈醋。而我最熟悉的呢,可能还得算陈艾了。小时候,祖母每年都会在中秋前后,艾草打了花苞但还没放的时候,去田边地边,四处找野的艾草割刈。村里有一句大家都知道的话,那就是“端午的车心草(车心草即是车前草),中秋的艾”。这谚语里面,没有“药效好”、“药到病除”之类的修饰词,村里的东西,说法越是朴素,越说明这东西是大家日常最离不开的。而那些“好”“快”之类的词,不过是那些谋利之人口里的胡言风语。简单的两个词的并列,能成为大家耳熟能详的谚语,不正说明了他们的地位吗?
八月十五的艾,要当天采。中秋那天的艾,就和五月五的车心草一样,在早上叶子上的露水还没完全干的时候,就都会被挑着一担粪箕的妇人们采了去。祖母是采艾的好手,要是她活在小人书里头,定会是一个武功高强的侠女,在同伙的刀剑还没有拔出来的时候,她已在“嗖嗖”一阵风的瞬间,取下了所有敌人的项藉。当然,在现实里头,祖母取的,不是他人的项藉,而是艾草的项藉。
祖母割了艾,总是把割来的艾挂在房间的窗户边上晾着,说是乱七八糟的东西(祖母指虱子、蚊虫和壁虎之类,约是文化人所谓的“五毒”)受不了艾草的气味。是不是真的能祛除不好的东西我不太清楚,也不太在意,只是喜欢每次风透过窗户,吹进房间时,里面被陈艾染上的,淡淡香味。有时候窗户边上堆不下那么多艾了,祖母就会把更陈一些的艾。从窗户上解下来,放到后面的谷仓上去。因为怕好的陈艾被我们小孩子拖去玩,祖母每次都会把陈艾放到谷仓顶上中间些的地方,我们个子小,也就够不着了。祖母对陈艾是钟情的,她常说:“陈艾好啊!拿陈艾煎出的水熏身子,不容易得病。”
村里有一些妇人比较懒,在八月十五那天,他们懒得去抢艾割。其中有些妇人,会在自己家菜园子的边角,种上一些,每年长的虽不算多,但也算是够用。另外那些不割不种的妇人,就只能是等到需要的时候,再到别人家谋了。祖母割的多,来我们家谋的妇人自不在少数。
记得一个外号叫“麻细”的妇人每年都会来我们家谋陈艾。这人是祖母的疏妯娌,虽说和祖母是一个辈分的,但年纪比祖母要小不少,我们一般就把她唤做小祖母。她每次来,一点都不会客气,还没走到门口,在弄里就已经开始直呼祖母的名字了。等走到了门口,还没见着祖母,就朝着我们家的门说:“拿一些最老的艾给我啰,我小孙子又软劲(浑身乏力的意思)了!靠天呢!”
她话的用词虽是请求,语气却感觉是祖母欠了她的,而且是这辈子也还不清那种。看来是不拿到陈艾,还不打算踏出我们家的门槛了,虽然,她还没有跨进我们家。更有甚者,她还要在最后那三个字后面,拖很长的音,就好像在强调,他的小孙子是靠天才茁壮成长到现在的。来我们家借我们家的陈艾,靠的分明是我们,哪里是天,真要是天,也是我们家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