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他在深圳的街巷踟蹰而行,用河南方言打探电梯房的出租信息,失望像铅灌进体内,将他压得不成样子了。他实在太弱,头发斑白,四肢枯瘦,抬脚仿佛坠着石块儿,落地时扯得整个人摇摇晃晃,就连简短的问话也要掺杂喘息,呼哧,呼哧,好像永远不会顺畅,永远没完没了。“没有”。温和的房东不想揶揄他,有也说没有。他弓腰后退,双手合十,铺展笑脸,作揖似的向人道谢。“有,也不租你”。刻薄的房东就毫不客气地撂一句难听话。“为啥?”他一惊,昏黄的老眼写满疑惑,想要得到答案的迫切使他努力别过脑袋,倾身上前,支棱着耳朵去听。“超过六十的老人不租,身体有病的老人不租......”——难不成我会死在你的房子里!他怒火中烧,愤愤难平,却又即刻赔着笑脸退回来,将那股无名之火发泄给家人。每次都是。可他是真租不到电梯房了。这些年,他几乎年年搬家,从北环路到官田路,再从宝石路到上屋路。从房东将整栋房子打牌输掉到被人接手装成宾馆,再从修路到拆迁,从建地铁到旧城改造......他一次又一次搬家,楼层从七到五,从四到三,最后变换到二。现在,他的腿迈不动了。于是轮到母亲出面。可是好几次,入住时,房东又强行把他隔离在外。起初母亲跟房东吵,租你的房子,又不是不交钱,为啥不让住?房东斩钉截铁,你住可以,他住不行,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要住我的房子!母亲争执,我们是一家人,年纪再大,也要住房子的,哪条法律规定的不准?说到底,毕竟是人家的房子,母亲终于没辙,只好拿了退还的押金,又拉着他住回到只能爬楼梯上下的二楼。他越来越气馁,越来越无力,每爬一次楼梯,都要休息几天才能恢复元气。渐渐地,只剩下一句喋喋不休的唠叨响在他嘴里——人老了就该死吗?
他在屋里扶柜子迈碎步移动,摇晃,颤巍,东坐西卧,没有片刻安宁。呼吸在逼仄而曲折的气管罅隙里出入,刺激出一阵又一阵古怪的声音来。那声音,似鼓衰力竭,时断时续;又像猫叼着经文,走哪儿念哪儿。它缠着他,越来越紧地勒住喉咙,使他变得疲惫、羸弱,挣扎得力不从心了。从医院回来,他就把自己困在屋内,白天黑夜都禁止关灯,说关了灯,死去的故人就围拢上来,吵闹不息,难以入眠。于是,天光和夜色不在他的关注里,推移的日子也跟着失去意义,两个多月就在成天成夜的灯光里消耗掉了。空气沉闷地在头顶盘旋、重叠、穿梭、游荡,成锅状压下来,盖住他的摇晃和颤巍,即使身体好的人也受不了。我提议出去走动,他不言语,眼睛长出钩子,钩住我,半晌,粗暴的语言在无牙的腔槽里上窜下跳“死去!当我没有生过你......”他伸手直捣我的眼窝,眼睛瞪得大、圆且恐怖,气管里的异物吼啦啦往上翻,眼看到尽头了,咕咚一声又掉下去。终于他捂住胸口,把没有说完的话又咽回肚子里。我知道,是那句——滚,我从来不想指望你。我将新买的拐杖递到他面前,他夺过去,一把摔在地上,嘴里骂着,都想看我的笑话,巴望着我死啊。我转身不再理他。于是他趔趔趄趄扭转身子,用枯瘦的中指骨节使劲儿敲打木头。那木头是柜子、桌子、椅子、门和床,他走哪儿打哪儿,打出老鼠掉进棺材的挣扎声。他咳嗽,吐痰,脖子伸长,嘴巴张得大而夸张,枯瘦的黄脸跟着走了形,双腿像要打起摆子来。别人吃饭的时候,他不吃;别人不吃的时候,他偏要吃。端了东给他,他要西;端了西给他,他又要东。母亲锁眉嚷嚷:你到底要怎样?他说:要蛋花汤,是真要。母亲刚端上来,他便把碗一推道:一点味儿也没,淡呀呀骚啦啦的啊。再放盐巴,他仍说没味儿。再放佐料,他说像蜡,像糠,像垃圾,你们就这样虐待我......
他坐着,把身体弯成弓,双手攥拳轮流捶打胸背,沉闷的声响和绝望的抱怨一同窜出:这壳廊子不行了,疼得刀割一样,如果有鼠药,我宁愿喝下去。继而是“妈呀,妈呀”的哀号顺着口腔的呼吸,声声不断地往外冒。他四岁时没了父亲,十岁时又失去母亲,以致后面的人生里没有机会叫爹喊娘,只有在痛苦无法填平的此刻,连续的妈妈声才进驻到他的生命里,和着病体一通陪着他。曲霉菌可不听他叫唤,只管成群结队轰隆隆往他肺叶里钻——人家在那儿安营扎寨,繁衍生息,永远不打算离开了。长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脸上被一群凹凸不平的痘子攻陷了,一头黑发也变得枯黄而毛糙,整个人看上去萎靡不振,尽管常常挨训,却仍是在近旁小声提醒着:爸,该打针了。这次他不像以往那样呵斥长风了。他扭转头,活动着褐色的瞳仁,把长风上下一番打量,才伸出手背,左右瞅瞅,苦着脸道:看我这手,哪还有点儿手的样子,满是针头扎过的痕迹,血管都脆裂了,老是跑水......他把手缩回去,伸出来,反复几次。又抬头对上门行医的赤脚医生说:妹子,你好好给我治,弄多几支头孢,把药量加重点儿,加重点儿,这一关我就闯过去了,等闯过去,我一定好好谢你。说这话时,他显然不知道医院早前下达的最后通碟——任何药都救不了他了。他双肺烂成蜂窝儿,虽然幸而没有停掉工作,结果却已然逼向崩盘。打针输液,不过是寻求安慰。母亲别过脸,望窗外叹气,呼吸像是被看不见的藤条勒捆着,发颤,一些小杂碎的声音跟着冒出来。此时,他突然抓掉手背连接的针剂药品嚷嚷:哭什么哭,要我死,早着呢。母亲止了声。接着,他低头用拇指按压浮肿的小腿,一个个圆窝儿立时显现,个个儿瞪大眼睛似的瞅他。他们相互瞅着,静默。仿佛故人重逢,不能相认。
他斜靠着,皮下组织被虚浮撑得肿涨,饱满使原本褶皱的皮肤弹开,发着幽暗、昏黄、魔性的光。但是过不了几天,它们就会塌陷下去,把他打回原形:干瘦,枯黄,扭曲,皮包骨头。他勉强抬头,哼唉,摸索手机,打给他失散了六十多年的兄弟,断断续续诉说自己的身子不争气。他兄弟哦哦地回应,其间穿插着一个个谢世者临终的情景和教人各种自行了断的方法。那些人是他儿时的玩伴儿,是他十几岁被迫逃离故土时就装进记忆,一直在骨血和灵魂深处涌动的人;那些方法是鼠药、农药、割腕、跳楼、上吊、投水、撞车,还有绝食,间或以身试法的主人各种不堪的挣扎和死相......他自行断了按键,把头歪在一边,脑海有遥远的可望不可及的幻象翩飞。要是兄弟能说两句安慰的体己话该多好,他把脖子往后一仰,眼泪在鸡蛋般大而深陷的眼窝儿里打转儿。长长的叹息,氤氲在他头顶逼仄的空间里。肺部被曲霉菌占着,气管被痰堵着,只留有针孔大的缝隙还让他抽送游丝的气息。他忘了,即使口鼻并用,也承载不起那样沉重的叹息了。很快,他的颈便像鸭子吞咽大螺般伸张、无穷尽地往下噎,噎到快断了,他把口张成圆形,仿佛后悔放叹息出来而妄想把它再吞回去似的。接着,他眼睛上翻,闭上,睁开,面目一阵扭曲,嘴巴终于合上,头朝前朝后轻微点着,喉咙里有低沉的哀鸣——总算挺过来了。
他躺着哆嗦,喊冷,鼻孔连着床头的氧气机,四肢像霜打的石块儿。盛夏不能温暖他,被絮和衣物又使他胸闷气短,即便只留一件轻薄的羽绒,他仍是低声喊:重啊,压得喘不过气来。近一个月,他不能进食、行动,就连如厕的功能也丧失了。他摇头过滤一生的所到之处:出生的地方、和兄弟逃难的地方、与妻儿流浪的地方、当上门女婿的地方......又念叨着这里不行,那里也不行。突然,他抬手吩咐母亲:快叫侄子冷风来,叫他送我回去,说不定,我回去病就好了。他说回去,是说回他出生的地方。打十几岁离开故土起,他就想着有朝一日回去。六十多年过去,这想法就在他血液里激荡了六十多年。虽然现在那里,他没有户籍,没有房屋,就连一寸土地也没有,但那里有他的胞弟和侄子。他想着,就忆起从前——父母双亡以前,三山六坡都是他家的,长工勤耕农田,短工细做活计,院子里永远欢乐......枪响之后,仅剩的三兄弟流离失所,谁不是一边拥有一边失去呢。再说,这世道轮回,万物于人,无不是暂时拥有,哪有什么是长久的?要说长久,那就只有一样——故土。他觉得他永久属于故土,故土也永久属于他。
二
母亲以长者的口吻吩咐我给堂哥冷风致电,不,她的口吻近乎乞求。我偷偷瞄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父亲。他头朝里,背对我,假寐。家人都知道,我们决裂之后,他从不屑于说一句指望我的话,我不再直接称呼他,即便有事,也只是就事说事。冷风近年也来深圳了,因为长风的牵线,他在这里成了家。我们也偶有走动。只是,中间好像总有什么东西梗着,并不欢畅。挂断电话,我想起和冷风刚来深圳时的那次相聚——父亲流泪抱着他回忆当年。那时候,父亲不打算成家,还以长兄的身份和叔父同住着,照顾他们一家老小。正是缺吃少穿的光景,冷风拿了半生的芋头给父亲,父亲咬了一口,又丢在地上,因为生。冷风哇哇大哭,捡起地上的芋头捂在怀里说,人家舍不得吃的,二伯就给扔了。当时父亲心疼地抱住了他。许多年过去了,忆及此事,仍是叔侄情深。这是惟一留在我记忆里比较欢愉的一次相聚。
他探身、侧耳倾听门外的动静,不错过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冷风来了,他又伏在床头抽搐起来。一句“二伯受苦了”,他更是红着眼睛将嘴巴瘪成蛤蟆的弧形,直把两端下滑的弧线深深嵌向耳后,抖手应着:“孩儿,你可来了啊......”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正等侄子来伸张正义。寒暄过后,冷风拿剃刀为他清理发须,说安慰话,他像个听话的孩子连连点头。长风舍了工作,寸步不离守着他,从未得到如此温和的待遇。即便此刻,他扫眼长风,目光和语言依然冷峻而锐利:“看吧,关键时刻还得靠你二哥,一根儿光棍能有什么用。”他的话因为喘,断成几截,有滑稽的味道。冷风笑笑,扯长音督促:“赶紧成个家吧。”长风像往常一样把头压下去,脑袋里有强烈的旋风刺激轮状抽打,仿佛要刺穿头骨的疼痛和眩晕在交替运行,使他瞬间濒临崩溃,只需再加一根稻草的刺激,昏倒的局面又将重现。我把目光越过长风望向他。他睥睨我,我脑海立刻响起那句“滚,我从来不想指望你。”
他拖着不足七十斤重的皮囊上了车,蜷在后排,鼻孔连着尾箱里的吸氧机,闭眼,张嘴,歪斜着,没有节奏地喘息。他的疼痛,是群蚁的咬噬,是千万条针同时插进心肺,是万马奔腾在胸腔踩踏出深沉的蹄印,只能忍受,不能反抗。他的身体,恍若成型的纸浆摊在水上,单薄,易碎,经不起风吹。抵达故土,却要凭借车轮的疾速运转,去丈量一千六百公里路。长风一上车就歪在副驾上,双目紧闭、头朝后拱,发着低沉、闷响的叹——三十岁的年纪,五十岁的脸,一副青春和斗志全无的颓废样儿,他是多久没有休息了呀。母亲收好包袱,张望里外的事物,凝视着一大一小,将零碎的叹息抖落在地上,灰色的眸子愈加黯淡。我边边角角地打点,给母亲钱,给长风钱,给冷风加油、过路钱,交待租车的情况,买红牛、槟榔、芙蓉王,以及路上的吃食。冷风说除了加油、上厕所,车子会不断线地跑。我嘱咐冷风开车注意安全,他却忽的一个转脸望向窗外反问我:你不回?这一问使我想起许多事来......忽然我就不愿意往下想了。冷风笑笑,一脚踩下油门,汽车绝尘而去。